忆我的父亲陈从周

    陈从周（1918年11月27日-2000年3月15日），浙江绍兴人，中国著名建筑园林艺术学家，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大师，同济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擅长文、史，兼工诗词、绘画，著有《说园》等。

    1991年，是高柳新蝉、椅席烘手的初夏了。父亲方自云南安宁楠园归，又不顾疲劳，伏案疾书。心疼父亲年老体弱，我忍不住问：“爸爸，这么累了还写什么呀？”“我为阮生仪三的《古城寻趣——平遥》序上几句。”他唤我坐下，指着梓园爬行着的绿毛龟，说要讲个“龟城”的故事给我听。

    1954年夏，父亲壮岁踏勘晋中的那几日，一路黄土黄汗，飞沙蔽日。近平遥时，一阵清雨，拨尘见古城，后来他屡屡提及对平遥“初见相惊，留连忘返”，看过的古建古物不知凡几，然“古城之留，无有完整，而平遥一城尚白璧无瑕”。

    始建于明初洪武三年（1370年）的城墙，将平遥布局奇特的龟状古城紧锢其中，六座城门南北各一，东西各二，南门似龟头上翘，东西四门如龟爪，北门最低像龟尾，全城积水经此流出。龟为四灵之一，长寿的象征，平遥古城能完整保留，该不只是巧合吧？古人尊孔崇儒，世代沿袭。城墙上的七十二个观望台，墙顶外侧的三千垛口，恰如孔门七十二贤人、三千弟子。令父亲览之发思古之幽情的，又莫过于先人文化陈迹——平遥二寺：建于北汉天会七年（963年）的木构镇国寺，内藏五代彩塑堪称珍品；造于北齐武平二年（571年）的双林寺，存有两千多尊宋元明清彩塑。另有建于宋金时的文庙大成殿等，城内民居青砖灰瓦四合院，大小庙宇，一展明清时期市容之繁盛。无怪乎父亲说：“平遥旧城是大文物。”

    20世纪80年代初，围绕着保留还是拆除古城，县领导层争执激烈。目光短浅者，欲建“轻纺和机械制造业”城市，拆除古城墙，拓宽小马路，搞大广场的模式。总体规划编制困难重重，一波三折，多次陷于僵局。1981年，晋中榆次来了一批由阮仪三老师和张庭伟带队的同济大学城市规划专业实习生。但是，对于《平遥总体规划方案》，阮老师说他定不了，要回学校请教陈从周先生。

    返沪的阮老师星夜叩开我家的门。父亲一听说是平遥，今昔之感，难以忘怀。50年代，面对全国上下拆古城墙之风，梁思成先生与我父亲反对，被斥为“复古主义”。如今，见沉睡了卅载的“梁陈方案”不再被曲解，有望于平遥实现夙愿，怎不令父亲喜上眉梢：“我1954年去过平遥，这座城很好，保存完整，应当做总体保护规划。”他的嗓音略带激动地说，“平遥旧城是大文物，文物要古为今用”。他主张：“旧城四周应保持绿化地带，不能建高层。”显然，现代化的摩天大楼，水泥森林式的高层建筑与古城格格不入。他重申对平遥古城要整体保护，制止破坏，同时又建议：新的建设和发展可以另外规划新区，原则是：“旧城旧到底，新城新到家。”寥寥数语，发人深思，为如何规划平遥古城指点迷津，解疑释惑。

    父亲的老友、著名城市规划学家郑孝燮先生在著作《古城平遥》中，两次写到父亲予平遥古城的倾心关注——郑老1982年春节在京接待了由阮仪三先生率队北上的张庭伟、徐永涛一行，看过图册后欣然表示，完全同意父亲提出的“新旧分区，新城发展，旧城保护”的三原则——如能做到，平遥早晚会成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的。

    1997年12月，山西平遥进入了世界文化遗产的行列时，父亲已卧床难起了。我将此讯告知他，他那莞尔一笑的神态，不就在昨天吗？

    （《文汇报》11.27 陈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