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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23年07月29日 星期六

    表弟、羊和老家

    《 文摘报 》( 2023年07月29日   07 版)

        ■葛水平

        春天,一场大雪阻挡了回城的路。我和表弟文军站在他家羊圈的篱笆墙前,满圈的绵羊,因为我们的到来,眼睛直戳戳盯过来。它们的样子让我惊奇。    

        表弟是我们这个家族唯一没有离开老家的人,不离开是因为离开老家,羊群没有更好的落脚处。    

        表弟和羊相伴经年,朝夕相处,彼此熟悉对方的气息与温度,他们之间有一种局外人不理解的情愫,有友谊有爱有平等也有相互的感恩,甚至更多。表弟尽其知识储备,给他放过的每一只羊都取了名字。公绵羊在老家的方言中叫“圪羝”,公山羊在方言中叫“骚胡”。“圪羝”类的取了“喜孩”“必土”等,“骚胡”类的取了“喜民”“山汉”等,母羊则一律被亲切喊“彩彩”。这些羊名字是表弟一生中创作出的最经典的作品。有一阵子,我的小说中人物名字来处就是表弟嘴里的羊名字。那些名字,没有一点羊态,每一张面容上都涂了一层柔丽,一副明眸皓齿的样子。

        老家人说话土,表弟一口土话。从前外出读书人回乡说普通话要被村里人嘲讽,“走了几天,人就疙汰了”(意为“忘本,故意拉开和乡村人距离,显出格格不入的样子”)。老家的土话有意思,叫山丘“疙梁”,叫背心“疙拉拉”,喊太阳“饵篓”,拍胸腔是拍“疙廊”。    

        太行山逶迤,山路崎岖,老祖宗世代肩挑背扛种地打粮过日子,可日子过着,变化就来了。只要有一个人走出去,那些站在山顶上眺望远处灯火的老家人不免心跳加速:离开意味着再也回不来了。    

        表弟不舍得离开老家,站在老家的山疙梁上,穿着红色的“疙拉拉”,看着“饵篓”升起落下,“疙廊”里装满了不舍得离开老家的泪水。

        放羊不杀羊,是表弟做羊倌的原则。他总说和羊感情缠绵多年,一直都怀念和羊一起成长的岁月,似乎在成长过程中也吃透了羊的性格。

        头年的母羊被山外的羊倌买走了。后来,他出山去找人说私事,途中在一个村庄街道旁的一家面馆吃碗面。那时天色已近黄昏,而黄昏是一天里最宁静的时刻,在没有食客到来的房间里,光线渐渐地暗淡了下去。表弟常年在山上吼羊,粗喉咙大嗓门,遇见同样想吃一碗面的乡民,一边吃面,一边说话。一个说,一年时间短得比小孩的尿还短,人一辈子都在折腾福分。一个又说,背阴坡上的寺庙今年秋口上塌出了一个疙隆,有人偷走了庙柱下的柱础,离乡人不疼爱自己的老家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两个人心里都没有多少悲伤,而是羡慕村庄里远走的人。寻找更安乐、更舒适的生存状态,也许是人一辈子的正经事。

        门外街道上有一群羊走过,一只羊停在了饭店门口望着门里“唛唛”叫,一声紧跟一声。两个吃面人盯着门口的撵羊人奇怪,门槛上咋探出一只羊脑袋?文军一下就看见倚门叫着的羊,正是他转手卖出去的“彩彩”。文军呲着豁牙笑,抚摸着羊脑袋想哭,羊“唛唛”叫。“唛唛”是羊唯一的语言。    

        文军说:“还听得出我的声音来,我可是从来都没有记挂过你呀。”“彩彩”被赶羊人撵走了。原主人不给羊好命,羊还记挂着原来的主人。

        养羊人有自己的地界,山下沟为界,羊群在自己的地界内吃草。某一天,突然从对面的山头上跌跌撞撞走下来一只羊,走到文军放羊的山坡下,没入草丛不见了。表弟从山头慢条斯理走近看,看见一只羊卧在草丛中生育,母羊舔着湿漉漉的小羊羔,看见表弟走来,母羊叫着,站起来丢下小羊跌跌撞撞走了。这是自己去年卖了的“彩彩”呀!    

        母羊感恩从前的主人,丢下一只小羊羔子走了。    

        表弟在黄土疙梁上难过了一阵子,羊不是宠物。宠物与人相似,争宠。羊只知道羊倌放养它在疙梁上,土地接纳了母亲般的“饵篓”送来的阳光,一年四季,土地的呼吸,宛如母亲的呼吸,比山头更为辽阔,尽管土地似无声无息,然却恩泽生灵,给生灵爱。羊的行动,凭直觉爱人,不生仇恨。    

        表弟在疙梁上用手甩着泪蛋子,哭到最后想明白了,羊都知道恋主,自己为啥要离乡背井?

        (《喊山》浙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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