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
我跟老龚头的交情很深。一九五四年我第一次进森林就认识他了。他那时大约六十多岁。照理讲,他手锯木头的年份早该退休;除他自己,周围人也没想过他退休的事。就那么一直熬到现在。
他有一种优越待遇!没人管他。自由自在每天锯木头,拿工分,退不退休一样。
森林这地方说句老实话,的确是荒无人烟。名都没有,分队走到哪里,距管理局多远,就把多远做名字。我第一次跟采伐队踩着一公尺厚的积雪来到的地方就叫“八十公里”,以后也叫“八十公里”。
老龚头一辈子没离开森林,哪儿都没去过,你谈什么话他都爱听,都新鲜,都笑着说:“不信!不信!”(其实不信就是已经“信了”。他说“不信”只是确信的一种快乐反应。)
在森林,一株大红松很值钱,计件工资很贵,所以老龚头很有钱,有很多钱放在一口大木箱里。
他不用养家,周围几百里没人住,更谈不上买很多种东西。采伐队也有小卖部,卖青布,蓝布,绿布,白布,没有女人所以没卖花布,肥皂,香烟,烟叶,茶叶,烟斗,火柴,也卖过带两个铃儿、上发条的闹钟。运气好,老龚头抢先买了一个,天天上好发条,锁在箱子里。他清楚钟是看时间的,只是不清楚钟该替时间做点什么。世界已经有太阳了,人买个钟来摆样子吧?
采伐队搬到哪里,老龚头都会有座单独居住的屋。是他吆喝熟人一起弄的。一根根原木拼出的墙,厚玻璃窗子,特别是屋顶的厚玻璃瓦,牢牢靠靠,让好奇的黑熊连幻想也省了。
老龚头喝一点点酒。就那么一点点,幸好一点点,所以说,老龚头没有管不住自己的时候。有人来,也是这个规矩。熟人称那屋作“不准醉”。
大家愿意奔老龚头图个什么呢?炖货讲究:鹿,狍子,鱼,雁,运气好还能碰到熊掌。
老龚头对自己讲究的只有烟袋锅。烟丝像枕头一样一包包码在大木箱旁边,都是兄弟们从哈尔滨索里专店买来的。进屋的人懂事,摸都不摸。
屋中央一个矮铁炉子,周围粗铁架绕着,中间搁一把大水壶,壶里的茶水浅,谁看了谁舀勺水往里添。
硝过的和没硝过的老虎皮,猞狸皮,豹子皮,狍子皮,熊皮,狼皮,山羊皮(灰鼠皮另外成串地挂着),然后是没完没了的枕头和被子,像从地里刚长出来的花朵,冒着又甜又臭又温暖的云朵似的东西,大家就浮在上面。上上下下喝茶,喝酒,抽烟,嚷着自己的高见。
他们比老龚头见识多很多。甚至哈尔滨、沈阳都去过;他们喜欢这里,感觉安全,住在一起不偷不抢。外来人难说。
老龚头说:“我在等,有朝一日,我箱子一打开,我亲自请上头来人看看,我一辈子锯了这么多木头的钱,数都数不完。我要买它一批飞机,可惜咱这儿的飞机场还没修,飞机下不来。我要头一个上去坐坐,绕咱们八十里一圈,再回双子河绕两圈,伊春三圈……”
大家哄起来!“你个老家伙在做青天白日梦!你晓得一架飞机什么价钱吗?买个飞机轱辘你那一箱钱怕都不够。啧!啧!你先去问问我们天天用的拖拉机一辆多少钱!……”
老龚头把大家轰走了,大口大口含着烟杆冒气:“老黄,你听,这帮狗日的说些什么?”
“你没到外头买过东西,怪不得你。那狗日飞机的确贵。还要请人开飞机,一个月好多钱。哪年哪月你出了林子,到哈尔滨住下来,弄部小汽车玩玩,那事办得到的,那家伙比飞机神气多了,也便宜多了。只在地面上开,要快就快,要慢就慢,见到这帮狗日的还可以举手打招呼,熊他们一下。不像飞机,一出毛病,直往下掉,修都来不及,粉身碎骨。”我说。
“你这个人讲话,我信你。”老龚头翻身躺下。躺下没多久,忽然坐起来叫我: “你听!”
“……没事啊!”我说。“再认真听!” “还是听不出!”我说。“我下的大夹子夹到东西了。让它搁着,明早收拾它。”“下在哪里?”我问。“讲,你也不清楚。明早我叫你。”
老龚头叫醒我,天还没亮。要我穿紧衣服,给了把梭镖我捏着。自己挂上腰刀,穿上弹夹袄,提着支短把火枪。腰上还耷拉一圈麻绳!大概二十多里,已经围了五六个人。见老龚头远远地来就嚷: “快来龚头,看看你摆的什么阵?”
龚头走近:“咦!它呢?”
铁夹子上夹着一只豹爪,血淋淋的。龚头把短枪扣回保险放进枪套,然后绕着夹子夹着的豹爪子细看细想:“……就这爪子看,豹子的个儿不小过一百八十斤。它妈!就它心狠。我是头一回见。老虎、黑瞎子(熊)、猞狸狲、豺、狼,我都夹过;没一个逃出我的手掌心。”
收拾现场,老龚头提着豹爪子和夹子回家,大伙儿在后头跟着。一路发表意见:“有孩子在家等她。”
“怕人,怕见人的笑容。”“她分得清小痛和大痛。”“只有豹子能做这个决定,多了不起!”“活着比死好。”“她懂得现在和未来,时间来不及了,快!”“世上最坏的是人。夹子是人做的,丢掉爪子也忘不了他。”“那些被夹着死去的豺、狼、虎、熊,一是不懂得活的意义,一是不懂得活的方法,一是怕痛。不咬掉爪子。”
“咬掉爪子还能不痛?不单痛,还要在以后的以后忘了它,过崭新的日子。”“咬掉爪子还能活转来,是豹子自己的事,人间罕有的铁石心肠。”
我打电话给伊春赵树森局长,求他打电话给属下的熟人、猎户,见三脚豹子莫打。赵局长答应了。
(《还有谁谁谁》作家出版社2023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