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
12月31号下雪真是再好不过了。雪有一种很特殊的调子,它让你产生被拥抱和被覆盖的感觉,雪还有一种劝导你缅怀的意思,在大雪飘飞的时候,满眼都是纷乱的,无序的,而雪霁之后,厚厚的积雪给人留下的时常是尘埃落定的直观印象。雨就做不到这一点。雨总是太匆忙,无意于积累却钟情于流淌。雨永远缺乏那种雍容安闲的气质。上帝从不干冬行夏令的事。想一想风霜雨雪这个词吧,内中的次序本身就说明了问题。元旦前夕的大雪,必然是一年风雨的最后总结。
发哥接到了海口的长途电话。是阿烦。今年初春和发哥同居了二十六天的白领丽人。阿烦说了几句祝愿的话,后来就默然无息了。打完电话发哥拉起了百叶窗,点上一支烟,把双脚跷到窗台上去,一心一意看天上的雪。发哥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没有去想他的生意、债务,却追忆起他的女人们来了。发哥沿着阿烦向前追溯,一不留神却想到他的前妻那里去了。
发哥是两年半前和他的妻子离的婚。那时候发哥刚刚暴发,暴发之后发哥最大的愿望就是睡遍天下所有的美人。发哥拿钱开道,一路风花雪月,不幸的是,妻子发现了。发哥刚刚在外面尝到甜头,决定离。
现在,窗外正下着雪,发哥愣过神,决定到公司的几间办公室里看一看。因为是新年,发哥提早把公司里的人都放光了,整个公司就流露出人去楼空的寂寥与萧索。所有的空间都聚集在一起,放大了发哥胸中的空洞。发哥回到自己的大班桌前,顺了手随随便便摁了一串号码,听了几声,竟被人接通了——“谁?”电话里说。发哥的脑子里“轰”地就一下,他居然把电话打到前妻的家里去了。发哥慌忙说:“是我。”这一开口电话里头可又没有声音了,发哥知道前妻已经听出来了,只好扯了嗓子重复说:“是我。”
“我知道。”
电话里又没动静了,发哥咬住下唇的内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慌乱之中发哥说:“一起吃个饭吧。”好半天之后前妻终于说:“我家里忙。”
“算了吧,”发哥说,“我知道你一个人。元旦了,下雪了,一起吃个饭。”
璇宫在金陵饭店的顶层,为了迎接新年,璇宫被装饰一新,金碧辉煌。璇宫里坐满了客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新年来临的样子。两年半过去了,前妻又精神了,漂亮了。发哥派头十足,一坐下来就开始花钱。这些年他习惯于在女人的面前一掷千金。不过,当初他在妻子的面前倒没有这样过。妻子清贫惯了,到了花钱的地方反有点手足无措,这也是让发哥极不满意的地方。然而,这个滴酒不沾的女人一反往日的隐忍常态,刚一落座就要了一杯XO。
发哥望着窗外,雪花一落在玻璃上就化了,成了水,脚下的万家灯火呈现出流动与闪烁的局面,抽象起来了,斑驳起来了。节日本来就是一个抽象的日子,一个斑驳的日子。发哥点上烟,说:“这些年过得还好吧?”
前妻没有接腔,却把杯子里的酒喝光了,侧过头对服务生说:“再来一杯。”发哥愣了一下,笑道:“怎么这么个喝法?这样容易醉的。”
发哥望着他的前妻,离婚以来发哥第一次这样靠近和仔细地打量他的前妻,前妻坐在那儿,静若秋水,但所有的动作仿佛还牵扯到某一处余痛。寒暄完了,发哥的问话开始步入正题。发哥说:“找人了没有?”话一出口发哥就吃惊地发现,前妻让他难受的地方其实不是别的,而是“找人了没有”。只要有一个男人把前妻“找”回去,发哥仅有的那一分内疚就彻底化解了。
前妻没有回答。发哥知道她没有,但是发哥希望得到一个侥幸、一份惊喜。发哥等了好大一会儿,只好说:“当初真是对不起你。我是臭狗屎。我是个下三烂。”
前妻说:“我已经平静了。”前妻终于开口说话了,她的脸上开始浮现出酒的酡红,而目光也就更清冽了,闪现出一种空洞的亮。前妻说:“真的,我已经平静了。把你忘了。”
夜一点一点地深下去,新年在大雪中临近,以雪花的方式无声地降临。发哥的手机响起来,发哥把手机送到耳边,半躺了上身,极有派头地“喂”了一声。电话是公司的业务员打来的,请示一件业务上的事。发哥高声嚷道:“我在陪太太吃饭!”发哥说完这句话就把手机关了,通身洋溢着威震四海的严厉之气。前妻面无表情,只是平静地望着他。发哥开始后悔当初的鲁莽,为什么就不能小心一点?如果妻子还蒙在鼓里,那么,现在家有,女人有,真是里里外外两不误。
发哥眨了几下眼睛,正要说些什么,手机这时候偏又响了。发哥皱起眉头刚想接,却看见前妻从包里取出了手机。前妻歪着脑袋,把手机贴在耳垂上。前妻听一句,“嗯”一声,再听一句,又“嗯”一声,脸上是那种幸福而又柔和的样子。前妻说:“在和以前的一个熟人谈点事呢。”
等前妻挂了电话,发哥掐灭了烟头,追问说:“男的吧?”
前妻说:“是啊。”
发哥问:“谁?”
前妻提起大衣,挂在了肘部,说:“大龙。”
发哥歪着嘴笑。只笑到一半,发哥就把笑容收住了。大龙是发哥最密切的哥们,曾经在发哥的公司干过副手,半年以前才出去另立门户。发哥的脸上严肃起来,厉声说:“什么时候勾搭上的?——你们搞什么搞?”发哥站起身,用指头点着桌面,宣布了他的终审判决:“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餐厅里一下子就静下来了,人们侧目而视,继而面面相觑。人们甚至都能听得见发哥的喘息了。前妻开始穿大衣,就像在自家的穿衣镜面前那样,跷着小拇指,慢吞吞地扭大衣的纽扣。前妻的双手僵在最后一颗纽扣上。目光如冰。整个人如冰。而后来这块冰却颤抖起来了。前妻拿起剩下的XO,连杯带酒一同扔到发哥的脸上。
发哥追到大厅的时候前妻已经上了出租车了。发哥从金陵饭店出来,站在汉中路的路口。新年之夜大雪的覆盖真是美哦。大雪把节日的灯光与颜色反弹回来,那种寒气逼人的缤纷,那种空无一人的五彩斑斓。
(《相爱的日子》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