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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21年10月16日 星期六

    流动的诗歌

    《 文摘报 》( 2021年10月16日   07 版)

        ■张北海

        我第一次发现它,现在回想,大约是三年前一个闷热的傍晚,在下城六号地铁第三节车厢,刚离开二十八街可是还没有进入二十三街站,背靠着中间车门,正在没有什么目的也没有任何意识地抬头遥望对面车顶之下一张张医治脚气、隆乳、减肥广告的一剎那,我突然发现其中有一首两行诗:先生,你也凶悍,我也凶悍,/可是谁来写谁的墓志铭?

        作者是后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约瑟夫·布罗茨基。后来才发现这是一首经过本人特许之后才首次在纽约地下铁上发表的诗作。

        我同时又发现,这些车厢中一系列的诗歌还有一个称号,叫做“流动的诗”,是纽约市捷运和美国诗会合办的,献给所有乘客。连我这个从来没有写过诗、而且只不过极其偶然才读几首诗的乘客,都感动地设法利用乘车的有限时间,去看、去默记几首短诗,或一首较长诗作之中几个短句:你问我在想什么,/在我们是情人之前。/答案很简单,/在我认识你之前,/我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想。

        地铁公交车上有诗?我觉得这是纽约捷运全部冷气化之后最伟大的贡献。纽约市四千多辆地铁和三千七百辆公交车里面,每一个月轮换两首不同的诗,而且今年六月还出版了《流动的诗》选集,共一百首。

        纽约的反应好像非常之好,地铁乘客好像也很高兴。想想看,在世界各地都放映的好莱坞电影的描写之下,纽约地下铁简直是通往地狱的运载工具。因此,当我们在地铁看到了但丁在《地狱篇》中说“在我们生命旅途的中间/我发现我迷失在一座黑暗森林之中/找不到那条大路”的时候,不论我们多么失意失落,至少不会感到孤独,何况再有两站就到家了。

        再有两站就到家,这也许是你我看了但丁那首诗后在地铁上的反应,可是女诗人May Swenson并不这么认为。她在地铁上那首《搭A号车》中觉得,“轮与轨顶顶相碰/在滑动油润摩擦中做爱/这是我愿延长的欣快/站抵达得太早了”。

        诗人和爱诗的人也许早就认清了一点,而我却是在纽约地铁上受到这些“流动的诗”启发的,就是,诗的确要比散文更能不浪费任何文字地抓到重点。你看Stephern Crane的《一个人对宇宙说》:一个人对宇宙说:“先生,我存在!”/“但是,”宇宙回答说,/“这个事实并不使我产生任何义务感。”

        我们二人的差别不光是他是十九世纪的人,我是二十世纪的人,而且他是先知,我是后觉。然而,就在我发现我之存在与否,对宇宙来说完全没有意义之后不久,我在地铁上又发现了比他晚一代的Edna St.Vincent Millay的颂歌:我们很累,我们非常快乐幸福——我们整晚来回乘坐摆渡;/从我们不知哪里买的各一打里,/你吃了个苹果,我吃了个梨,/天空泛白,冷风呻吟,/太阳冉冉升起,一桶黄金。

        不知道这一对显然正在热恋中的情侣,有没有读到与其创作者同时代的另一位诗人作家Dorothy Parker的《不幸的偶然》:当你颤抖叹息地/发誓说你属于他,/而他也誓言他的热情/无限而不朽——/夫人,请注意:/你们有一个在说谎。

        唉!在纽约坐了这么多年的地下铁,我发现我除了担心被偷被抢之外,最近又多了一层烦恼——是吃苹果的在说谎,还是吃梨的在说谎?再又因为发现了我之存在与否,宇宙丝毫没有义务,那我只能暂时忘记存在和爱情,而回到更基本迫切的现实:在闷热夏夜搭乘纽约地铁,我要冷气,不要诗。

        什么?你说我小看诗人?瞧不起诗?先生,你也凶悍,我也凶悍,可是谁来写谁的墓志铭?

        (选载一)

        (《一瓢纽约》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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