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锋
《舌尖上的中国》热播时,国内掀起一股美食狂潮。人们在线上线下议论纷纷,口水涌动,馋虫勾之欲出。我当然也无法幸免,可以说是含着热泪一口气看完这七集堪称大片的系列纪录片。有意思的是,看完之后,我并没有产生要去觅食的肉体冲动,反而是陷入了沉思和回忆。我脑子里浮现的是一些过去最难忘的美食体验,而且惊奇地发现这些令人狂喜的瞬间都来自20世纪70年代。
那是在一只吱吱呀呀的小船上,船在江南常熟的小河上摇过,摇橹的是姨妈,船上坐着七岁的我、三岁的弟弟、六岁的表弟,以及一头肥壮的猪。当时父母把我们寄养在农村亲戚家,按当地的习俗,每年卖猪的时候,通常家里会带一个孩子去镇上吃一碗馄饨。姨妈可怜我们兄弟俩远离父母,总是把我们通通带上。那时候的猪,差不多要养一年才能去卖,所以一年只能吃一次馄饨。
那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清楚记得,馄饨七分钱一碗,一碗十只。馄饨皮薄而有韧劲,包裹着一粒极小的肉馅,比火柴头大不了多少。但这是什么样的肉馅啊,一口咬下,一股极其醇正的肉香顿时沿鼻孔、味蕾、食管以及其他各种通道向全身弥漫。这是一种堪称涅槃的幸福感,绝对的超验体验,永生难忘,永不再来。哦,我还没有提到那汤是一口大锅里用筒子骨熬的,半透明的纯白色,上面撒着碧绿的米葱……
那时的小吃,哪怕是在农村小镇上,也具备了精致和讲究。今天,我走遍祖国乃至世界,寻寻觅觅,寻寻觅觅,但是那样一碗馄饨已然不可得。现在上海满大街都是“馄饨”,这些连锁店从一开始就让我有创伤感:馅是各种故弄玄虚的奇怪搭配,店员当着顾客的面从冰箱里把馄饨取出来下锅,又煮得不太熟,有令人不适的肉腥气。汤是用五香粉之类的调料调制而成,冲鼻夸张,不正。这类馄饨连锁店的兴起,代表了中国传统馄饨的堕落。
另一个使人难忘的场景发生在1975年。我又被寄养到南通城里的姑妈家。说真的,当时实在没有体验到城市生活比农村生活好在哪里。但是,每周六的晚餐是非常令人期待的,因为在南通罐头厂工作的姑父会带回来一样特殊的食品:凤尾鱼罐头。凤尾鱼是一种刀形的小鱼,每年洄游长江,肉质细嫩鲜美。但这不是关键。关键在于,罐头里的凤尾鱼是用油炸的,色泽金黄,饱浸油汁,咬在嘴中,喷溅如仙液爆浆。这不是幻觉,当时城市居民食用油定量凭票供应,每人每月二两,用来油炸是不可能的。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都知道缺油是什么样的滋味,那缺的不是油,而是美食的精魂啊。
当时每周一次的凤尾鱼罐头大餐是何等幸福滋味啊,哪怕那凤尾鱼根本不是完整的一条条,而是一些碎片而已。但是事情其实没有那么简单,这些凤尾鱼碎片中,还混合了玻璃碎片。世上真是没有免费的晚餐,姑父之所以能以低廉的价格带回来这些美食,是因为那是玻璃瓶装罐头在高温消毒时爆裂后的废品。但即使是这些废品,也只有厂内的人能通过特权享受到。
不止一次,我的舌头被这些碎玻璃划得鲜血淋漓,我应该也不止一次把它们吞下肚去。但这些都无法阻止我对这些凤尾鱼的热爱和对油的渴望。我最喜欢把它们拌在饭里,让油汁把米粒浸得晶亮……这些夹着碎玻璃的凤尾鱼,是姑父装在自己家的饭盒里带回来的。他也会带回来一些花花绿绿的漂亮纸带,那是贴在罐头上的包装纸,上面写着我看不懂的外文,还有我看得懂的中文:梅林。
姑父说,梅林是中国最有名的罐头品牌,原厂在上海,他们厂也承担一部分生产任务。还要再过很多年,我才知道梅林始创于1930年,当年在上海滩就是响当当的国货精品,远销泰国、美国、荷兰、瑞士等国。20世纪50年代,公私合营后,梅林成为我国对外贸易的重要品牌。改革开放以前,在上海这样的城市里,请客的时候开一罐依然散发着老上海洋气的梅林牌午餐肉,是对客人的极大尊重。三十年以后,我在美国波士顿的Super88超市中买到了梅林牌凤尾鱼。同样的金黄油亮,不同的是,Super88中的梅林牌凤尾鱼完好无损,体形健美,没有玻璃碎片。不同的是,再也没有三十年前那种让我欲仙欲死的滋味。
是世界变了,还是我变了,还是我的记忆欺骗了我?也许相隔三十年的这两种罐头其实味道一模一样?我只知道,我回不去从前了。我也不愿意回到从前。给我Super88的乏味罐头吧,让我免于碎玻璃的恐惧吧。给我从冰箱里拿出来、又煮得不太熟,带着令人不适的肉腥气、汤是用刺鼻的五香粉之类的调味料调制而成的馄饨吧。至少我不用花一年的时光,去等待下一碗馄饨的到来。与此同时,我将保留对那个极度匮乏的苦难时代的所有美好记忆。
(《时间的滋味》百花文艺出版社2021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