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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21年05月01日 星期六

    灰呢绒鸭舌帽

    《 文摘报 》( 2021年05月01日   07 版)

        ■苏童

        老柯的那顶鸭舌帽是灰呢绒的,看上去似乎有一段历史了。事实确实如此,购置那顶帽子的人是老柯的父亲。老柯的父亲年轻时风流倜傥,喜欢收集各式各样时髦的帽子,灰呢绒的鸭舌帽是他在旧上海的一家洋货行偶然购得的,帽子制作精良考究,尤其是内衬用柔软的海绵和苏格兰绒布缝制,这使他光秃的头顶感到异常舒适。 

        老柯的父亲生前最喜欢那顶灰呢绒鸭舌帽,当他濒临弥留之际把帽子传给了唯一的儿子,老柯记得父亲让他弯下腰,他弯下了腰,父亲冰凉的颤索的手在他头发的空隙中慢慢地划动,你也开始谢顶了。父亲突然说。老柯看见父亲枯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笑容,然后他从枕边拿起那顶灰呢绒鸭舌帽,艰难而又很坚决地把它戴在了老柯头上。 

        那顶灰呢绒帽子在箱子里存放了大约两年时间。两年以后一个秋天的早晨,老柯早早地起床为妻子和儿子准备早饭,他隐隐察觉出妻子在背后注视着自己,妻子正对着镜子梳理她的一头秀发,但她不时地侧过脸看他的后脑勺,而且她的表情显得有些古怪和神秘。 

        你在看什么?老柯问。 

        看你的头发,妻子脸上突然出现一种暧昧的笑容,她用木梳随意指了指老柯,你的头发越来越少了,好像每天都在掉,看上去很滑稽,就像—— 

        就像什么? 

        就像儿子图画本上的太阳,四周涂了些光芒,中心是空的,光秃秃的,妻子扑哧笑了一声,她观察着老柯的反应,发现他的茫然多于愠怒,你过来,我再拿面小镜子,让你看看自己的头发。 

        老柯顺从地站在两面镜子之间,这样他第一次看见了自己头发的形状,一切都酷似已故的父亲。老柯不无酸楚地想到了人类遗传方面的一些危害。我有一顶帽子,我要戴那顶帽子去上班,老柯用严肃的语气对妻子说。就这样,箱子里存放了两年之久的灰呢绒鸭舌帽被翻了出来。

        香椿树街的男人们衣着简朴,不事修饰,不管什么季节很少有人戴帽子,戴灰呢绒鸭舌帽的老柯因此显得与众不同,帽子成了老柯的标志,人们可以从很远的地方发现那顶帽子,常常就在很远的地方招呼老柯,老柯,剃头去呀?老何对于他们无礼的调侃挖苦并不计较。但他意识到,自己内心多少有点问题,每次经过街口的理发店他都会偏过脸去。是不是有点心虚和羞怯?老柯在心里拷问自己,他有点怨恨已故的父亲,假如不是父亲的遗传因子,他也会像所有的香椿树街男人一样经常光顾理发店了。 

        秋去冬来,老柯在天寒地冻之季常常留心那些街头偶遇的戴帽子的男人,他注意到他们露出帽圈外的浓密的头发,看来他们只是把帽子作为御寒之用,唯一聊以自慰的是那顶家传的灰呢绒鸭舌帽,它从众多的粗糙俗气的工作帽、军帽和老式毡帽中脱颖而出。 

        老柯开始欣赏起父亲留下的这顶帽子,他发现自己离不开它了,即使在家里他也时刻戴着。夜里,睡觉前他把帽子挂在床栏杆上,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摘那顶帽子。这个古怪的习惯渐渐引起了妻子的厌恶,有一次她拉住了老柯伸向帽子的那只手,烦死了,从早到晚戴着那顶帽子,老柯的妻子掩饰不住她的恶劣的情绪,她说,我从来没有嫌弃你秃顶,你何苦一睁眼就去摸那顶该死的帽子?

        日子一天天穿梭而过,时光就在窗外的香椿树衔上一点一滴地流淌,老柯这一年三十五岁。老柯三十二岁时头发所剩无几,他依稀记得父亲在世时曾经预言,柯家的男人到了三十五岁就成了秃头了,你到了三十五岁也过不了这一关的。

        事情发生在清明节的前一天,老柯一家搭了一辆大卡车前往郊外的公墓,车上的人大多是香椿树街的,他们结伴去公墓给自己家族的亡灵祭扫焚香。卡车启动驶离化工厂前的空地时,人们听见老柯的妻子说了老柯一句,去扫墓你还带着帽子?而老柯对妻子的当众抢白似乎有点愠怒,他不耐烦地避开妻子的视线说,你什么都管,到公墓再摘掉不就完了吗?

        去公墓要驶过一条长长的乡村公路,碎石路面铺得很粗糙,卡车因此不时地颠晃着,孩子们都被他们的母亲搂住坐在车厢里,男人们则都站着。那天的风很大,事情就缘于风,人们看见老柯的帽子突然被卷到了空中,就像一只无形的手突然把老柯的帽子摘到了空中,老柯惊叫了一声,他下意识地举起手去抓他的帽子,但只触到了帽子的边缘,卡车上的人都仰头看那顶帽子,它只在空中滞留了短短的瞬间就开始向下滑翔了。令人吃惊的是老柯对这次意外作出的反应,卡车上的人都看见老柯飞身跨出卡车挡板去抓那顶帽子,老柯就这样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跌到了乡间公路上。 

        事情是在几秒钟之内发生的,老柯的妻子因惊吓过度昏厥在卡车上。后来卡车调转方向折回城里,那些遇险不惊的男人把受伤的老柯抬进了一家医院。那时候老柯已经无力说话,他的一只手艰难地抬起来向旁边的人索取着什么,帽子,他要帽子。有人说。于是老柯的那顶灰呢绒鸭舌帽最终又回到他的手中。

        老柯在医院里挣扎了一天,但死亡之光仍然一点点地爬上他苍白失血的面颊。老柯的妻子带着儿子守候在床边,她看见老柯的手里还紧紧握住他的帽子,眼睛充满柔情地注视着儿子,嘴巴张大着,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于是老柯的妻子只能一遍遍地征询他的意思。 

        你想把帽子留给儿子戴? 

        老柯点了点头,但他仍然张着嘴想说话。 

        现在就给儿子戴?现在给他戴太大了。不合适吧? 

        老柯摇了摇头,他的手抬起来想去触摸儿子的头顶,但是这次最后的触摸没有成功,不仅因为老柯的手已经无法抬高,更因为老柯的儿子年幼无知。儿子尖叫一声逃离了父亲沾满污血的那只手,躲在了他母亲的身后。

        (《狂奔》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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