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跃
火炕是北方的老房子常见的居室歇宿之所。平时除了一家人晨昏坐卧或围席聚餐的用途外,它还兼有待友款客、盘膝倾谈,凝聚人际关系的社交功能。
在没有电视、网络、手机和微信,甚至家里还没有沙发的年代,大家饭后茶余便要凑集于火炕,将如今手指一点便可尽晓的天下事,以闲拉家常的古老之法与人分享,并消化和吸收那些道听途说的新闻事件和家长里短。
姥姥家的平房是南北向,坐北面南冬暖夏凉。火炕挨着南向的明窗,白天阳光朗照如光波的洪水悄然涌入,经坐磨得溜光的炕席折射,泛映得室内四壁生辉,散发出温暖通透的亮度。
姥姥姥爷平素广结善缘,每天到了晚上,家里总会来一些大摆龙门阵的亲朋好友。姥爷这时候往往让客人炕里面落座,自己则固定在一只方凳上坐定,和老熟人慢条斯理地唠扯一些他当掌柜的陈年往事。舅舅是高中语文老师,德操和学问在亲友中享有崇高地位,他和几位具有尊望的家族男性长辈聚在炕梢议论国内外大事,往往围绕着官方新闻,来判断着国际风云变幻和背后隐藏的玄机。
有时候姥姥姥爷的乡下亲戚进城办事,也会来家里坐坐,抽一袋烟再赶回去,或者吃饭留宿。姥姥的亲戚和姥爷的亲戚很有些不同,姥姥家的乡亲大多说话轻声细语,性情温和幽默。姥姥的胞弟,我们称他七舅爷,每次到家来就如同一位说书先生光临。他说话风趣,藏了满肚子民谚俗语,让我们这些城里孩子们大开眼界,喜欢听他讲些乡下的新鲜事。
而姥爷家乡的来客则多是性格外露,粗疏豪放的庄户人。人没进屋就在门外高声大气地招呼起姥爷和姥姥来,凭那嗓门家人就猜到是姥爷家乡来人了。其中的堂舅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泥瓦匠,姥姥家的火炕每几年要翻修一次,都是他亲自给盘垒出来的。他干活麻溜利索,无论脱泥坯,造花道,还是落膛通灰,封炕漫泥,全然一个人炕上炕下、屋里屋外忙活着。
每晚一直到那台老座钟敲响九点的时候,坑上热闹爽畅的龙门阵才会收场。这时候通常会听到舅舅的一声“睡觉喽……”,拖长了的京剧道白腔调,有心无心地下逐客令,舅舅先下了炕出屋,这时大家也知趣地前前后后,踏着散落地上的瓜子皮和烟头,起身离去。
冬天的东北夜长天寒,窗外冰天雪地,大家哧溜地钻进各自的被窝,在温暖的火炕上缩成一团。姥姥有腰腿病和肩周炎总是睡炕头,姥爷自然睡炕梢。可是他的被褥铺陈与人不同,规整方正如豆腐块儿,上盖绒毯下垫皮褥,既讲究又繁琐。我和弟弟有时留宿睡在二老的中间,往往扯开被子倒头就呼呼大睡,姥爷睡觉前却要戴上睡帽,套上睡袜,一点一点钻洞似的磨蹭进去,然后才头靠着高枕神清气闲地躺下。
火炕烧得微微发烫,窗户哈着一层热气,整个房间温暖似春。不久大家便开始鼾声均匀,七上八落。在我的童年时代,火炕成为一个奇特而鲜活的家庭课堂,我们在这一特殊环境下如无花果树一样悄然地成熟长大了。
(《文汇报》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