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
上海人对咸菜的感情是海枯石烂心不变的,咸菜大汤黄鱼、咸菜炒毛豆子、咸菜炒冬笋,用的就是上海人钟情的雪里蕻咸菜。这与四川泡菜的腌制方法不同,其口感也不同。
现在菜场里卖的雪里蕻咸菜与过去不能比。过去菜场职工腌咸菜,下盐后塞在一只只木桶里压结实,层层叠叠码到一个见不到阳光的地方——冬天抽干水的游泳池就是码放咸菜桶的好地方——腌足时间后,再分送各个菜场。夏日的晚上,我们小孩子到外面乘凉,常喜扎堆在咸菜摊头,偷偷从桶里挖出一根来嚼巴嚼巴。
现在腌咸菜的作坊大多远在郊外。为了缩短腌制时间,个别不法商贩就用油漆家具时打底色的黄纳粉来增色——看上去很美,但买回家后一洗,水池里的水都黄了。
农民自己腌的雪里蕻还能依照古法。这种咸菜翠色轻闪,野风辣气,香鲜生脆,切碎后与春笋拌来吃,是一款乡情浓郁的时鲜,烧豆腐、烧河蚌、做咸菜塌饼,款款鲜味,无与伦比!
我故乡绍兴盛产一种阔叶粗茎的雪里蕻,腌透后晒干,经过微妙的发酵与霉变,就成了披着薄薄一层盐霜的霉干菜。今天,我们也可在饭店里吃到霉干菜烧肉这款浙东名菜,但不知为何菜单上都写成“梅菜扣肉”——真是多此一举,霉就是霉,霉是特色,霉是风味,是霉干菜与生俱来的生命基因!绍兴人还用一种大叶芥菜来腌制霉干菜,味道最佳。
还有一种咸菜似乎也离我们而去,它就是咸白菜。是的,咸白菜是用入冬后经霜打过的矮脚青菜腌制的,私以为风味更佳。我妈妈是腌咸白菜的行家里手。
小时候,每到秋风初起,江南的矮脚青菜大量上市,妈妈就去菜场拖来一筐。那时的青菜真便宜,一分钱一斤!她先把青菜摊在屋顶上沐浴金黄色的阳光,收去些许水分,然后在菜心菜叶之间擦上粗盐,头朝外,叶朝内,整整齐齐码在一口大缸里。接下来,她擦擦额头的汗珠,对我说:“去,爬到缸里,两只脚用力踩!”
我天生文弱,面对这阵势有点胆怯——妈妈不跟我啰嗦,将我一把抓起,往大口缸里一杵;结果,非但不痛,赤足踩在菜皮上还凉丝丝的怪舒服!妈妈见我慢腾腾的,让我用力踩;我便加快了动作,咸菜亦因此而特别鲜美。最后,妈妈把我抱下来,在菜的最上面铺满掰下来的黄菜皮,然后抱来一块石头压实。
一个月后,缸里涨起了青黄色的汁水,还“噗噗”冒出许多小泡泡,一股生涩的、酸溜溜的,但又极鲜香的气息刺激着我的鼻孔。妈妈仔细看过,庄严宣布:“可以吃了。”
我家的好日子开始了。咸白菜,生吃、煮着吃、炒着吃,爱怎么吃就怎么吃。但主流是煮着吃,挑一筷子雪白的猪油,看它在咸白菜上面冰消雪融,我已馋得口水连连了。若是生吃呢,我最爱吃咸白菜的心子,嫩嫩的,带了一点酸味,我想象不出世界上还有比咸白菜心子更好吃的东西了。一大缸咸白菜吃不完,妈妈就分送邻居,大家都夸妈妈的手艺好。
(《今晚报》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