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说钱钟书对于“知识分子”题材的独特贡献,我觉得在于他创造了一种写作上的“范式”,那就是在钱钟书之后,中国的现当代小说再写起知识分子,多少都带着点儿钱钟书的味儿。
“钱钟书味儿”是一个什么味儿呢?好像也不难理解,首先是暴露了“高尚者的低劣”和“智慧者的愚蠢”。而对于如何显得高尚、如何伪装智慧的那些套路,钱钟书又比谁都门儿清,因此他所呈现出的反差格外强烈——不仅强烈,而且微妙。方鸿渐的怯懦、苏小姐的矫情,这些特质说来都是属于常人的,但常人的特质成了那些自诩为非常之人的本质,难免让人感到讽刺。也不免让人多想,《围城》受到知识分子之外群体的广泛喜爱,是否也是因为在一定意义上迎合了社会上的某些既定意识呢?又不免让人多想,偏偏是这个对知识分子最“看不上”的钱钟书,一度却被视为“理想的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
“钱钟书味儿”的另一个特点是抽离,将作者的角色从小说中淡化出去。在《围城》里,你几乎无法找到作者本人在某个人物中的投射,作者甚至不在暗处,而在遥不可及的高处。在我看来,钱钟书的抽离与其说是为了俯瞰,倒不如说是为了静观。这种静观的对象可能包括他自己,也可能不包括,他可能离世界极近,也可能离世界极远,他可能对人类是冷淡的,也可能是热忱的——而这一系列的可能,或许才是《围城》这样的小说里最大的悬念。
对于这个悬念本身,钱钟书的态度也是悬置的。假如治学上的原则是“发现问题比解决问题更重要”,那么最高级的悬念归根结底没有答案。不过我也相信,这种无解并未给钱钟书造成多么大的焦虑,因为在他的观念里,写小说终究算不得多么要紧的事。这样的心态反而贯彻了一种小说艺术的辩证法:你太较劲,也就没劲了,因为即使对于小说创作而言,还存在着一些东西比小说更有价值。因此最后还是要回到钱钟书的学者身份上,他更加认可的自己是个学问家而非小说家。所以他反而避免了职业小说家的种种陋习。他做到了“写小说”而非“表演写小说”,更非“假装写小说”。
(《光明日报》8.26 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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