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然还有一个表姑,这是我十几岁时才知道的。她是我祖母妹妹的女儿,是我父亲的亲表姐,尤其是在父母早逝之后,她几乎是由我祖母一手带大的,所以这关系也不算远。不过,表姑后来远在武汉,尤其是我祖母去世之后她再也没回来过一次,所以也就谈不上有多么近。
这么多年来,她只回来过一次,那还是二十多年前了。春天,还没进入初夏的样子,她回来了,带着她的先生——一家省级电视台的副台长,还有一大包一大包代表着城市生活的各种日用品——送给乡下穷亲戚的衣服、鞋子、丝巾、手帕、牙膏、牙刷、化妆品等。她穿着时髦的波点裙,烫着波浪头,尽管看上去很年轻,不过也六十多岁了;他则是一副领导的样子,大背头,西装,皮鞋,看上去也很年轻。我的意思是说,与乡下的穷亲戚相比,他们都显得很年轻。
表姑回来小住了几天,主要是陪陪她多年未见的姨妈——我的祖母。几年后,表姑把祖母接到武汉小住了一段。对祖母来说,那是她九十多年漫长的人生中唯一一次出过的远门。从武汉回来之后,没几年祖母就去世了,于是这位表姑和我们的关系也就更加疏远了——事实上她再也没有回来过,这也正应了那句老话,姨娘亲,姨娘亲,姨娘走后断了根。
没有办法预料的是,十几年之后,我竟然也会落脚到武汉——当然我并不是因为这个表姑而来的,事实上,我压根儿就没有意识到在这儿还有一个表姑。去年——那是我到武汉四年之后了——回家过春节时,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我才第一次想起来去看望一下这位表姑。于是跟母亲说了,她说早就该去了,你们同在一个城市,也能互相有个照应。过完春节回去时,我想着给表姑带点礼物。临走的前一天,母亲说,买些垛子羊肉带去吧,也算是能稍微拿得出手的东西了,你那么喜欢吃,你表姑肯定也喜欢!
确实,或许只有垛子羊肉还能称得上我们当地的特产。羊肉,用的是豫东小山羊,去杂剔骨,放入大锅中用十几种作料文火卤好,然后再挤压成垛——这也就是它名称的由来。成型之后的羊肉,一块块切了卖,色泽浅红,味道鲜香,质地瓷实。吃的时候就削成薄薄的片儿,冷拼装盘,或者夹在烧饼里吃,肥瘦相间,香而不腻。这种做法,据说起源于明朝,是朱元璋最喜爱的小吃。而对我们来说,这种羊肉曾经是我们贫寒的乡村生活里难得一尝的美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到逢年过节根本吃不到。垛子羊肉的味道非常重,如果用手拿着吃,吃完之后手上的膻味还久久不散,也正因为如此,每次吃完之后我们还会在指缝间不断地嗅来嗅去。
回到武汉之后,约了一个下午去看望表姑。原来——在武汉的这几年里,我一直都不知道她就住在离我并不远的省电视台宿舍里。表姑和她先生在家里等我,见面,寒暄,喝茶,聊天,中间夹杂着大段沉默。如今,她也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了——而我的印象仍然停留在她的波点裙和波浪头上;她的先生现在也谢了顶,走起路来颤巍巍的,已经完全不再是当年做领导的那副派头了。
这是一个四居室,客厅四周的墙壁上悬挂着他们退休后读老年大学时的作品。她的粉彩画——竹子、牡丹、梅花,刺绣的菊花,还有她先生的摄影和书法作品,他还抱来厚厚几摞笔记本——里面是他退休后写的各种诗词。接下来,他们说起在老年大学里学习的经历,说起他们已经做了高管的女儿和留学海外的外孙子、外孙女,以及他们在世界各地旅游时的种种见闻——他们并没有特别提到老家的情况,即使是我去世的祖母。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起了与表姑辈分相同、年龄相仿的我的父辈们,留在乡村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他们,与她在相同的时间里展开了完全不同的经历。
晚饭时,表姑简单做了几样小菜,蒜蓉菜心,凉拌洋葱,还有一份清蒸武昌鱼,主食是烙饼。我说我从老家带了垛子羊肉来,正好可以切一盘尝尝。谁也没有想到,这盘垛子羊肉竟然会让表姑表现得如此反常。“真是羊肉味儿,跟以前一样,太好吃了!”她一直重复着说,“小时候,你奶奶给我买过几次,那时候闹饥荒,连饭都吃不上,我出来都六十多年了,还是第一次吃到垛子羊肉!”
接下来的时间——一直到我离开,就像一个置身于几十年前的小女孩,表姑讲起了她早年在河南农村的那些经历:父母早逝后她衣食无着的生活,兄弟姐妹们各自奔走的遭际与经历,姨妈在街上买给她吃的垛子羊肉……还有在那些饥饿的年月里她带着杰儿——我父亲的乳名——去田垄间剜野菜。“那时候你爸爸瘦小瘦小的,很腼腆,走起路来都是溜着墙根儿走。”她站起来,偎着墙壁,模仿起我父亲小时候走路的那种姿势和那副腼腆的表情;接下来,表姑还讲起了上世纪五十年代从护士学校毕业之后的经历;当时她在一个乡村诊所做卫生员,有一天在篮球场上遇到了一个下放到当地的男青年——后来他就成了她的先生,而此刻他正坐在她和我的中间听着她回忆。
沉浸在一个人的回忆和讲述之中,直到凌晨时分,表姑看了看表,才意识到时间已经很晚了。临走时,她先生送我下楼。这个退休的副台长以一种苍老的声音对我说,唉,你姑姑跟我们——他是指他和他们的女儿——从来都不提这些的,以后经常来玩啊!我答应了一声,一定再来,一定再来!尽管答应了,不过我也知道下次再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虽然我和表姑住在同一个城市——我就住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但距离越近的人反而越不经常见到,不是吗?
(《带着故乡去流浪》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20年出版 林东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