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的故乡,每个村人的诞生,都离不开瓦檐下那方逼仄的卧房,离不开一铺凳床,我也是如此。因此,当回首来路,我愿意从那间光线幽暗的卧房开始,从那些支撑床板的粗糙长凳开始。
在我的故乡湖南省郴州市永兴县洋塘乡八公分村,木凳的形制大体有四:矮凳、独凳、宽板长凳、长凳。这些木凳,材质以杉木为主,都是四条腿。区别在于面板的长短、宽窄与厚薄,以及腿脚的高矮粗细。很矮小的自然是矮凳,多给小孩子坐,成人长时间做一些离地面很近的活也坐矮凳,我父母每天剁猪草,就是坐矮凳。独凳,可看成是矮凳的升级版,比矮凳更高大,顾名思义,也是一人独坐,更适合于成人,小孩坐着往往腿不及地。很宽很长的,是宽板长凳,这是灶屋里的专门坐具,通常一户人家两条这样的凳子,呈曲尺状靠墙摆放,围着正灶,一日三餐都是坐在这里。长凳,则是宽板长凳的缩小版,面板更窄,也更短,通常情况下,能坐两个成人。
长凳是八仙桌的标配。一张八仙桌,四方各配一条大小接近一样的长凳。在往日,村人围着八仙桌吃饭喝酒,多是在红白喜事办宴席的场合。平素过小日子,很少有这么正规的。当然,也有房舍宽敞的人家,在厅屋里常年摆上八仙桌和长凳,作一日三餐之用。
八仙桌未必每家都有,但长凳却肯定无家不有。新的、半新的、旧的,端正的、瘸腿的,面板光滑的、粗糙开裂的,上了油漆的、没上油漆的,家家户户的长凳也各有不同。要不然,夏日里一条石板巷子常常摆了好几家歇凉的长凳,也不见谁搞混拿错了呢?
长凳多是在夏秋间用来闲坐的。严寒冬天,春寒料峭,我们家里来了客人,或有邻里来访,父母肯定是热情邀请来人到灶屋里的宽板长凳上坐,且还要客气地让出正对着灶门口的位置,以便客人烤火取暖。夏秋间则不同了,除了母亲在那里汗水涔涔烧火做饭做菜,谁也不愿坐灶屋里。我们通常在厅屋里,或檐门口,摆放几条长凳,随时坐歇。吃饭时端一个碗,或站或坐,尽量找一处凉爽通风的地方。
夏秋之夜,一天的酷热总算过去。青石板巷子里,也早已泼了水,消去余热。各家邻居的长凳矮凳,纷纷摆了出来,靠着一侧的屋墙。众人摇着蒲扇,坐凳上吃饭、闲聊,巷子里碗筷之声叮叮当当。这里也成了欢乐的夜场,孩子们奔跑,玩耍,仰看星子,缠着大人说古道今。主妇们则家长里短,嘁嘁喳喳,往往要等夜色已深,孩子们和男人上床酣睡了,她们才打着哈欠,收捡长凳矮凳进屋,各自关门上闩。
那时村人青砖黑瓦的卧房里,木板床多是用长凳铺搭。两条长凳,靠墙摆放,一端一条,搁上木板,铺上稻草和席子,就是床了。我童年时期,居住在一共有五户人家的大厅屋,我家只有两间窄小的房子,前间为灶屋,里间为卧房,由斜靠卧房一角的宽板楼梯上楼。我家的卧房里,就是这样的两张凳床,紧靠两面墙壁,呈曲尺状摆放,连在一起,一床是我和父母睡,另一床是我二姐、三姐睡,看起来简朴又寒碜。另在楼上也搭了一铺凳床,以便我已经出嫁的大姐带着外甥回来时睡。
长凳也是村人垫脚取物的用具。比如,要把大瓦罐搁到碗橇的顶板上,或者取物时,拿一条长凳,站上去,伸手就能够得着。
长凳又是大肥猪受死的刑具。每户人家杀家猪时,屠户都是先在猪栏门口的空地上摆上一张结实的长凳,面前是接血的碗盆和尖刀。猪被赶出来后,屠户和帮手有的捉猪耳朵,有的提猪尾巴,拼力将猪前身紧压在长凳上。猪号叫着,反抗着,但终归无济于事。
长凳还是习武之人的器械。那时村里有几个拳师,农闲收徒习武。每年春节期间,他们常在本村和附近的村庄耍狮子,表演各种拳术和器械套路。其中就有一项,不是刀枪棍棒之类,而是长凳,挥舞得凶狠有力,虎虎生风。
村庄里的长凳很为集中的场合,当属看露天电影和在宗祠里看戏的日子。放电影的来了,巨大的银幕挂在禾场旁边的屋墙上,时才黄昏,早有孩子少年肩扛长凳络绎而来,密密麻麻摆放,抢占好位置。看戏的时候也是如此,尚未开演,戏台前方的中厅,各种长短高矮新旧不一的长凳,已经摆得拥挤不堪,人声鼎沸。
乡人的一辈子,坐着长凳,躺着长凳,用着长凳。及至生命终止,盖棺定论,仍然离不开两条长凳。许多年后,父母的棺材先后搁置在厅屋中央的长凳上,亡亲平躺于里面,在我们家的厅屋里睡上几个日夜。出殡的那一天,当棺材稳稳地被众人抬上了肩,长凳被推倒在地,父母从此永别了家,永别了村庄和人间。
(《瓦檐下的旧器物》广西人民出版社2018年出版 黄孝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