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赋渔打开窗户,长长吸了一口外面清凉的空气。对面那幢楼的男人也还没有睡,穿着巴尔扎克那样的睡袍,开着窗,对着夜空抽烟。他看到申赋渔站在窗口,立即向他挥手。自从巴黎封城之后,他们每天都在窗口相互挥手,像相交多年的老友。
从3月17日开始,全法“封城”,旅居巴黎的作家申赋渔开始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上写“封城巴黎”,每天一篇。写了一个月,法国总统马克龙宣布,封城延长至5月11日。那天深夜11点,申赋渔听见楼上的邻居还在努力地健身,吱吱喳喳地踩踏着地板。他打算从明天起练习“八段锦”。
因为封城,人们被关在家里,于是家家打开窗户,唱歌的,聊天的,喝酒的……“有一种奇怪的热闹”。到了晚上7点,人们就穿上好看的运动服,准时上街跑步。直到晚上9点,一切才慢慢安静下来,那才是申赋渔的写作时间。
“我不是专家,对疫情不能提供有效的建议,但我觉得自己还算是一个人文主义者,关心身边每一个人的命运。这也是我的写作惯性,只写感同身受的、能打动我的。”申赋渔说,“这些人我早就认识,以前和他们交往,听说他们的命运故事,就会记录下来,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一个习惯。这次封城之后,我也干不了其他事,就想,这些我熟悉的人怎么样了?”
有的故事是关于“死”。那位活了100岁的老人莫里斯,躺在宽大的浴缸里,当晨光刚刚从玻璃窗照到他脸上的时候,他“睡着了”。莫里斯曾是一位药剂师,算好了时间,用自己最喜欢的葡萄酒送下了亲自调好的药,电唱机里还放着埃里克·萨蒂的音乐,水温正好。莫里斯给每个儿孙都写了一封信,说自己活了美好的一生,现在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有的故事是关于“生”。20多年前,玛格丽特在一条街上救了一个波兰姑娘——男友知道她怀孕后抛弃了她。姑娘住到玛格丽特家中,顺利生下一个女儿阿黛尔,还重新启动了生活,然而有一天,她和女儿又突然消失。20年过去了,一个星期天的上午,一个陌生女孩出现在玛格丽特的家门口,她正是阿黛尔。玛格丽特告诉申赋渔:“阿黛尔其实是想找她的父亲。我们想知道自己的去处,也都想知道自己的来处。”
有的故事是关于爱。意大利人伊莎贝拉是一个诗人,写诗养活不了自己,于是在巴黎一家书店工作,男友在读哲学博士。两人是在罗马念大学的时候认识的,伊莎贝拉念的是戏剧。尽管书店的工作很忙,但她还是抽空去参加戏剧表演,巴黎有很多这样的机会。男友原本打算博士一毕业就回意大利,但后来改变了想法——伊莎贝拉在哪里,他就喜欢哪里。新冠肺炎疫情在意大利暴发,男友回家照顾病倒的妈妈。“他怕我有危险,不让我回去,让我在这里等他。”伊莎贝拉对申赋渔说,“你看,你已经与自己分离(法国大诗人伊夫·博纳富瓦的一句诗)。”
还有的故事堪称传奇。二战时期,因为共同救助一个犹太女孩,两户人家成了莫逆之交,皮埃尔和玛莉亚娜,两个5岁的孩子经常在一起玩。战后,其中一家人回到巴黎,不经意失去了联系。20年后,皮埃尔回到海滨小镇,找到玛莉亚娜的父亲,说:“我要娶她。”然而,婚后的皮埃尔迷恋帆船,不顾家,玛莉亚娜过得并不高兴,磕磕绊绊几十年。直到全法禁足,夫妻俩被关在家中,只能每天研究做饭,他们又开始聊天与嬉闹,像回到了五六岁时的童年。和70年前一样,外面又笼罩着一种恐怖的气氛,上次是战争,这次是病毒。
对笔下人物,申赋渔也是有选择的:“我会尽量扩大我的写作范围,法国人、英国人、意大利人、斯洛伐克人、委内瑞拉人、波兰人……在巴黎,有来自全世界不同国家、不同种族的人;我还写了不同的人群,流浪汉、门房、厨师、艺术家、穷人、富人……当病毒来临,我想写的是所有人的命运。”
(《中国青年报》4.21 蒋肖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