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教过书、编过书、写过书;因而,我的收藏都与书与书之人有关:诸如作家的手札,书名的题签和作者的签名本。家有几架书橱,专设一只收藏签名本。
睹物思人,每本书里都有一片情感的天空,都有一则铭诸心版的故事。
我最早得的签名本是浩然的《艳阳天》。1976年我在一所中学教书,一个偶然不过的偶然,我得到一幅署名为浩然的书法,毛泽东的《卜算子·咏梅》。转年,向浩然本人求证,始知那是幅赝品。浩然为了“弥补”一下我的遗憾,将他的《艳阳天》题赠。缘此结识了浩然,并在他的热情鼓励下走上文学创作之路,又在他的推荐下得以跳槽,由教书匠成了编辑匠。
签名本中,题赠者年寿最高的、赠书最多的、题词最怪的当数苏雪林。我是为了编《苏雪林自传》而结识她的,那时两岸联系远没有现在这样通达。她的赠书、画册计二十余册,《浮生九四》《我的生活》和《中国二三十年代作家》等。她的题词多为“雅正”“留念”。唯《我论鲁迅》她既没有写赠者、受者名,也无年月,没头没脑只写了一句话“不要示人”。局外人看来有点莫名其妙,而我能读懂,简直妙不可言。
1999年苏雪林回故里省亲,《苏雪林自传》刚刚出版,我奉上请她题字。她却没签,非不肯而是签不动了,数月后以一百零四岁高寿灵归道山。苏雪林西去后,遗嘱执行人寄我一套《苏雪林日记》,十五卷本,四百万字,五十年的身影足迹的纪录,遗憾没有她的题字。
签名本上字写得最少的是冰心,只“冰心”二字,是签在我编辑的她与吴文藻合著《有了爱就有了一切》一书她的照片下方。字迹绵软,有点发飘,大失往日隽秀与潇洒。该书1998年8月出版,签字当在国庆左右。据其小女婿陈恕告诉我,是老人于神志不清中精神稍微好转时勉为其难签的,三个月后即仙逝。听罢,我感受到冰心的温馨之爱:老人本为该书起的书名叫《两地书》,我以与鲁迅许广平的《两地书》同名,恳请重题。冰心据理明示,当时吴文藻已经作古,阴阳阻隔,世事茫茫,起名“两地”实无不可;但她以一种宽广胸怀包容了我的一孔之见,将书易名为《有了爱就有了一切》。每想至此,油然想起她的名句:“爱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两旁,随时撒种,随时开花。”
也有亲人代签的。《昆曲日记》出版时,作者张允和己作古,由她一百岁的夫君周有光代赠。在张允和名下,周有光郑重署上“周有光代写”。醒目的是多写了四个字“好事多磨”——这个中的故事唯我明白——这本书最早是托我联系出版的。我先后联系三四家出版社均遭婉拒,费时三年。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以致作者死后成书,不正体现中国一句老古话“好事多磨”!
题词最俏皮的要数余光中。他在其文论集《连环妙计》上写的是“二名对仗,不可沦为虚名”。我一时不知何意,不禁脸红。经他点拨始知:“光中”“昌华”两个词正好对仗,而“光”和“昌”都可作动词解。他在勉我并自勉要名副其实。他在散文集《满亭星月》上写的是“请上吾亭”,随语成韵,趣藏大义。在诗歌集《与海为邻》上写的是“海可为邻,亦可为师”。三则题词风格迥异,毕现了诗人的睿智、幽默与才情。
林海音的题赠均用毛笔,上款不忘把我太太的名字也写上,称“贤伉俪”,显出女性特有的细腻与温情。
董桥赠书上常题的是“吉祥”“消闲”,素简雅致,一派民国遗少的情怀。
赠书块头最大、分量最重,价格最昂的要数《走过九十:画家萧淑芳》,那画册是世纪老人萧淑芳七十年从艺生涯的结晶,让我感到分量的涵义。
藏书是形,藏人藏事藏谊于心则是收藏之神。
(《书人书事》中国书籍出版社2019年出版 张昌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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