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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9年10月12日 星期六

    游向幻觉中的海岸

    《 文摘报 》( 2019年10月12日   07 版)

        ■【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

     

        我往筏子上我刻下日期的那边看了看,一数有八道刻痕。我想起来了,今天我还没刻呢。我用钥匙划了一下,坚信那应该是最后一道了。那天上午,在生与死之间做出决定,我选择了死。

     

        头顶上是放射出炫亮光芒的烈日,心中是无比的绝望,再加上口渴难忍,就在这时,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就在筏子最中央的绳网上,缠着一段红色的树根。我在海上已经漂了九天了,在海面上连一根草都没见过。可那树根就在那里,我甚至不知道它是怎么来的。这是一个准确无误的信号,附近一定有陆地,只是我还没看到。我不顾一切地把树根放进嘴里嚼了嚼。它有一股血腥味,从树根里挤出来的是一种赫糊糊的油脂一样的东西,味道甘甜,咽到嗓子眼儿里凉凉的。我想这味道像是有毒。可我还是不停地吃着,把那根弯弯曲曲的棍子吞下肚去,连一丁点儿木屑都没剩下。

     

        一个人也许可以在海上等上一年时间,但总会有那么一天,他觉得连一个小时都等不下去了。头一天我还在想,第二天天一亮我就会到达陆地。二十四个小时过去了,我能看到的仍然唯有水天一色,我什么都不指望了。那是我在海上度过的第九个夜晚。“我已经当了九个晚上的死人了。”想到这里,我心中恐惧万分,这会儿,在我的家中,一准聚满了我们家的亲朋好友。这应该是为我守灵的最后一个夜晚了。明天,为我设立的灵堂就要拆掉,慢慢地,对我的死亡,大家也就会接受了。我想,现在我能做的最好选择就是真的死了吧。我在筏子底部躺了下来。我想大声说:“我再也不起来了。”可声音硬咽在了嗓子眼里。

     

        有人说垂死的人会“重蹈他走过的每一步路”。那天夜晚,类似的事就发生在我身上。我又回到了驱逐舰上,回到了二月二十八日的中午时分,我和拉蒙·埃雷拉一起躺在舰尾,躺在一堆冰箱和电炉中间,看着路易斯·任希弗在附近站岗值勤。打在筏子边上的每一个海浪都使我觉得那些货物在翻滚,我在沉向海底,又竭力想浮出水面。

     

        以我当时的情况,那天夜里我没被大浪卷进汪洋大海里,完全是一个奇迹。我的现实世界已经和幻觉混为一体,倘若那时真有个大浪把筏子打翻,兴许我会以为那只是又一个幻觉,觉得自己再一次从驱逐舰上落入海中。

     

        天亮的时候,风变得冰冷刺骨。我又一次向海平面看去。四下里到处都是平静的碧水。可就在筏子的正前方,在晨曦之中,我看见了一道长长的浓密阴影。就在清澈的天空之下,那里现出了椰树的形状。我心中升起一团怒火。如果这样的景象出现在四五天以前,我可能会高兴得发疯,但如今我已对幻觉有了心理准备。椰树看上去太清晰了,一点儿都不像是真的。我还是想一死了之,不想因为这些幻觉把自己弄得神经错乱。

     

        四点四十五分,海平面上透出霞光。在冉冉升起的旭日的映照下,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一道长长的绿色的海岸线。毫无疑问,那真的是陆地!那时,就算我刚刚吃下两个煎鸡蛋、一块肉、一杯牛奶咖啡,外加面包——驱逐舰上标准的早餐,恐怕也不会像看到陆地后那样浑身充满了力气,我确信自己是真的看见陆地了。我纵身跃起。我看得一清二楚,就在正前方,那里有海岸线的暗影,还能看出椰树的轮廓。我欣喜若狂,一把抓住仅剩的半截船桨奋力划水,让筏子直直地朝海岸驶去。

     

        对筏子而言,那根本就算不上一支船桨,顶多算一根木棍。我尝试估量了一下自己的力气。要想到达岸边我得游上两公里。状态好的情况下,游完这段距离我用不了一个小时。可这会儿,除了一小块鱼肉和一截树根,我已经十天没吃东西了,全身都是被太阳晒出来的水泡,膝盖也受了伤,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游多长时间。可我根本没有时间仔细权衡,也来不及去想会不会有鲨鱼。我把桨一扔,眼一闭,便跳进了水中。

     

        游了不到五米,我感觉到挂在脖子上的卡尔曼圣母像的链子断掉了。我停下来,趁它还没沉入海面下的绿色漩涡,一把抓住了它。我用牙齿紧紧咬住圣母像,继续向前游去。

     

        我感到力气在不断衰减,可还是看不到海岸。这时,恐惧再次占据了我的心:那陆地该不会又是一场幻觉吧?冰凉的海水使我稍稍振作,知觉也慢慢恢复了,我拼命地朝着我幻觉中的海岸游去。我已经游了挺远的距离,再游回去找我的筏子已经全无可能。

     

        (选载六)

     

        (《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南海出版社 陶玉平/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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