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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9年09月26日 星期四

    与虫共眠

    《 文摘报 》( 2019年09月26日   05 版)

        ■刘亮程

     

        我在草中睡着时,我的身体成了众多小虫子的温暖巢穴。

     

        那些形态各异的卑小动物,从我的袖口、领口和裤腿钻进去,在我身上爬来爬去,不时地咬两口,把它们的小肚子灌得红鼓鼓的。吃够玩够了,要找一个隐秘处酣然而睡——我身体上发生的这些事我一点也不知道。

     

        那天我翻了一下午地,又饿又累。本想在地头躺一会儿再往回走,地离村子还有好几里路,我干活时忘了留点回家的力气,时值夏季,田野上虫声、蛙声、谷物生长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支巨大的催眠曲。我的头一挨地便酣然入睡,天啥时黑的我一点不知道。

     

        醒来时已是另一个早晨,我的身边爬满各种颜色的虫子,它们已先我而醒,忙它们的事了。这些勤快的小生命,在我身上留下许多又红又痒的小疙瘩,证明它们来过了。我想它们和我一样睡了美美的一觉。有几个小家伙,竟在我的裤子里呆舒服了,不愿出来。若不是瘙痒得难受我不会脱了裤子捉它们出来。

     

        对这些小虫来说,我的身体是一个多么辽阔的田野,就像我此刻爬在大地的某个角落,不过大地却不会因瘙痒和难受把我捉起来扔掉。大地是沉睡的,它多么宽容。在大地的怀抱中我比虫子大不了多少。我们知道世上有如此多的虫子,给它们一一起名,分科分类。而虫子知道我们吗?这些小虫知道世界上有刘亮程这条大虫吗?

     

        有些虫朝生暮死,有些仅有几个月或几天的短暂生命,几乎来不及干什么便匆匆离去。没时间盖房子,创造文化和艺术。没时间为自己和别人去着想。生命简洁到只剩下快乐。我们这些聪明的大生命却在漫长岁月中寻找痛苦和烦恼。一个听烦市嚣的人,躺在田野上听听虫鸣该是多么幸福。大地的音乐会永无休止,有谁知道这些永恒之音中的每个音符是多么仓促和短暂。

     

        我因为在田野上睡了一觉,被这么多虫子认识。它们好像一下子就喜欢上我,对我的血和肉体的味道称赞不已。有几个虫子,显然趁我熟睡时在我脸上走了几圈,相必也大概认下我的模样了。现在,它们在我身上留下了几个看家的,其余的正在这片草滩上奔走相告,呼朋引类,把发现我的消息传播给所有遇到的同类们。我甚至感到成千上万只虫子正从四面八方朝我拥来。

     

        这些可怜的小虫子,我认识你们中的谁呢,我将怎样与你们一一握手。你们的脊背窄小得签不下我的名字,声音微弱得几近虚无。我能对你们说些什么呢?

     

        当千万只小虫蜂拥而至时,我已回到人世间的某个角落,忙着我自己的事。没几个人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认识几个人,不知道谁死了谁还活着。一年一年地听着虫鸣,使我感到了小虫子的永恒。而我,正在世上苦度最后的几十个春秋。面朝黄土,没有叫声。

     

        (《遥远的山庄》复旦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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