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季羡林去世十年了,而我没有一天不怀念他。
每每在我回忆爷爷的时候,脑海中总是浮现出他坐在那张古式的大书桌前。桌子上,周围的地上,满满的都是爬满了字的格子纸、加了纸条的书。
小时候,爷爷的书桌我很少碰,因为上面有他写的稿子和查阅的资料。在别人看起来他的书桌上永远是杂乱无章的,书桌下面总有一些上好的糖果、点心、巧克力等等。有些是父母从干校带来的当地土特产,有些是亲戚朋友来北京时送的。后来,家里来访的客人越来越多,送礼的也越来越多了。待客人离去,爷爷经常就顺手把礼品“扔”在他的书桌下面,从此不再问津。不是爷爷瞧不起那些礼品,也不是他吝啬不给家里人品尝,而是他没有吃零食的习惯,脑子也不会想到别人会喜爱吃零食。偶尔爷爷会突然想起他的那些宝贝,兴致勃勃地拿出来请大家分享,可是因为搁置时间太久了,有的巧克力表面已经长了一层白霜,有的点心里已生了虫子。当你问他那些东西收藏了多久时,爷爷会憨厚地咧嘴笑笑,有点不知所措地答曰:“不知道,不记得了。”
虽然爷爷不怎么吃零食,可对正经饭食很有讲究。他写的文章《从哲学的高度来看中餐与西餐》中认为,中西方的烹饪手法之所以不同,实际上和人的思维模式有很大关系。他又说,西方人做事按部就班,烹饪也是如此,必须按照食谱,丝毫不能有所差异。
在教导孩子方面,爷爷的方式很特别也很简单,就两个字:自觉。我小时候,爷爷从来没数落过我,更不会有打和骂的情况。父母总是要求我们帮老祖、奶奶干家务,可我们是被两个老太太宠坏了的孩子,虽然也帮忙,但大多数情况下没过一会儿就溜了。以前吃完饭后,爷爷稍坐一会儿就回房间继续他的工作了,后来爷爷就不再马上回房间工作,而是留下来擦桌子。老祖、奶奶很过意不去,觉得那应该是她们的工作,或者是我们小孩子该做的事。爷爷就说:“要教孩子干活,光说不行,一定要身体力行,从我做起。”
1989年,老祖以九十岁的高龄辞世,四五年之后,奶奶也离开了我们。在这期间,我的姑妈也于1992年因癌症医治无效早早地走了。仅仅四五年的时间里,三个亲人相继离去,这对爷爷的打击很沉重。又没有我们孙子辈的孩子们在他身边,爷爷更加少言寡语了。在我读了爷爷晚年许多文章后,惭愧得很,我没有及时了解到他想念我们的心思。爷爷那些孤独、寂寞、忧伤、自卑、自责的语言,时时地缠绕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
在爷爷后期的许多文章里,大讲“忍让”与“和谐”。爷爷在他的《不完满才是人生》这篇文章中提道:“对待一切善良的人,不管是家属还是朋友,都应该有一个两字谏言:一曰真,二曰忍。”
这话不仅仅是对他自己说的,也是对我们所有人说的。我们做后人的,却没能深刻地解剖自己的行为与心灵,没能做到“和谐”“容忍”与“慈爱”,为了一己之私而不顾亲情,爷爷在九泉之下将会是多么的痛心。
(《北京青年报》7.10 季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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