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斌
几次搬家,好些旧物扔的扔,丢的丢。跨入大学校门至今,居然已有四十年,但我们班的毕业纪念册还有遗存。这可能是本科四年我仅剩下的“物质文化遗产”。
纪念册像个账簿,不过是红绸的封面,烫金的字而已,大概当年也就这格式。年头久了,烫金处漶漫一片,像是油迹斑斑。里面却是“图文并茂”。“图”是照片,每人一张标准照,一张生活照。依稀记得,那时几个会冲印、放大照片的同学,在学校某处借了间暗室,那阵子没日没夜地忙这个,从里面出来,面无人色。
“文”则是相互间的留言,这是精华所在,最有看头。纪念册内页都是表格式,最大的一栏就留着题写这个。临别留言,有不假思索,一挥而就的;也有斟词酌句,费了心思的;有泛泛而说的,也有针对你的。于是彼此的印象,彼此的期许,相互的评价,变成题中应有了。
按照有些同学的印象,我应该离得道成仙不远了。有个同学写,“若得无忧如君快,何惜少活二十年”,另一个干脆说,“借问路旁名利客,何如此地学长生?”一个不惜减寿,一个说我那样倒是长寿之道,总之是说我是个快活人。大概是因为我逃课太多,遇玩耍事起劲,如假期一人骑车去广东之类……的确就有好几个同学留言里提到此事,让我暗道一声:惭愧!
至于“前程似锦”,预期日后不可限量等等,当然属于善颂善祷的范畴,看了不受用也受用。一派祥和之中,程姓同学的留言可谓“变徵之声”:“拣尽寒枝,无处栖身。愿你,也愿我自己,能在这混浊的星球上找到一片净土。”这显然是有上下文的,时过境迁,一时竟想不起这悲凉之音,从何而来。回头细想,这话原来正扣着当时的“语境”,有“典故”的。其时毕业分配大局已定,不如意者当然是有的,程同学和我,皆在其中,所以忿懑之情,溢于言表。
这是“触景生情”式,另一关系颇密切的哥们更像通盘给我下考语,口气像是在做鉴定与在向他人做推荐之间:“此君足可委以信赖与挚爱;最大优点:年轻,对于我他将永远保持这个优势;最大缺点:吃亏太少;最可有可无的特点:尚具才华。”比时下好话说尽没人当真例行公事的推荐信有诚意多了。
如今,我们都已将退休或是已退休。这时候看鲍姓同学给我的留言,就觉特别有意思。老家在泰兴,我们算是老乡,他随手写了句“四十年后,我们一起去故乡度晚年”。“四十”这个数字不知从何而来,或者就是屈指算来,四十年后,应已退休?无论如何,说这话时,他肯定只是那么一说,并未当真想到“晚年”之类,毕竟四十年太遥远了,我们的好戏刚拉开大幕,如是展望“未来”,“未来”对我们可以意味着一切,绝不会是“晚年”——谁会当真去想这个?
一不留神,居然是为了入学四十年,要聚了!时间真是快,四十年,风一般,嗖嗖地,就过去了。
(《文汇报》7.6)

上一版


缩小
全文复制
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