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伟
在中国,进过学堂的都会背“乡音无改鬓毛衰”。但如今“乡音”已被普通话替换了,但乡音的残痕——口音,挥之不去,它是胎记、籍贯的烙印。
现在年轻人一口普通话,因为太标准,已分不清外地人还是本地人,普通话属于天下人。
晚上散步,沿着河堤,打开手机,我喜欢听《罗胖精选》:“一天一本书”的解读。因为略带安徽口音,结尾甩不掉“咧”,风味浓郁,亲切得很,如千里之外,故人聚首,炉边谈话。
我很low。首先不喜欢话剧的说白,哪怕心里独白的悄悄话,也会大声嚷嚷,神经兮兮,吓出内伤。其次都是普通话,一点也不亲切。偶有例外,《茶馆》:“额是拜把子的兄弟”,两个逃兵,一口听得懂的陕西方言。还有《陈毅市长》,略带口音的台词:“我就是上海市市长陈毅——”,陈毅的毅拖得特别地长,中气十足,充满了自信。如果改说普通话,那就很难突出陈毅的性格;再如,邓小平:“我们都老喽”,若是普通话,一碗白开水,略带川味,那才是纪录片的邓小平。
我很俗,喜欢段子,因为赵本山的东北口音,倘若改成普通话,听众会骂:什么玩意儿。侯宝林脍炙人口的名篇:《关公战秦琼》,“是关公地‘饼’事(本事)还是秦琼地‘饼’事大”,一口山东话,还是鲁西南的。
我很粗,与音乐无缘,但民歌例外,尤其西北民歌,因为有老陕的口音:“星星还是那个星星”,首与尾的星星两字,口音兼带鼻音,以此收口,余音袅袅,感觉到黄土高坡人少地旷的回音。更关注阿宝唱的陕北民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老陕一鼻音里的乡音,哪怕报幕,也有些齆鼻头。山西民歌“人说山西好风光”,词曲乡土味,可惜少了口音,亲切感稍逊一筹。
我读大学时,名校的特征是:五湖四海;名师的特征是:南腔北调。老师的职衔越高,口音越重。而国语标准的往往是知识新女性。说上海话的,都在后勤;带手艺的,往往带口音,比如红案师傅江北腔,白案师傅侉子腔。教授的口音浓到什么程度?足以“张冠李戴”误导你,“站在桥头望郊区”,到了老先生的嘴里,变成了:“站在床头望娇妻”。
名师在课堂上即兴发挥的名言,可谓“名人名言”,因为“口中言”是拼音,所以有口音,尤其广东官话,口音很顽固,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引人发噱,好听!落在纸面上的,比如他编的高教全国教材,表意不表音,音响效果没了,口音没了,意气风发的牢骚没了,个性也没了,像斗败的公鸡,低头垂翼,黯然失色。口音,是四十年前教授们的标识。
我喜欢与带口音的人交往,这样的朋友有趣味。追悼会上,按照程序,首先“默哀三分钟”,最后“瞻仰遗容”。倘若主持仪式的工会主席是苏北人,他的开头与结尾大概是:首先“难过三分钟”,最后“望望死样子”。一口“酥”北音,如核桃仁裹糖粉,风味殊佳,悲剧变喜剧。倘若一口标普,除了悲剧,就是悲哀,黄连拌药粉,苦上加苦。
(上观新闻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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