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江苏省淮阴地区涟水县。1960年,父母被下放到苏北。他们黄金般的青春在涟水度过,在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三餐,生儿育女。1979年,父母落实政策回到北京,我也从此告别苏北。
木屐子
说到下雪,苏北的冬季,雪也是常有的。雪后四处泥浆,穿普通鞋既容易脏,又易滑倒,双脚在冰湿鞋里,还会受凉,这时候就会穿木屐子。苏北方言里,名词后边总喜欢带个“子”,木屐子就是木屐,一块木板作鞋底,鞋面是层层编织的芦苇草,两块四五厘米高的小木板一前一后钉在鞋底板下头,一来防滑,二来防冰湿。
境遇不好,父母难有闲余在家照顾孩子,我五岁就被送进小学。木屐子的记忆,从刚上学开始就有,大概那两年多雪。初穿木屐子很新鲜,可是难掌控,走起路碎步忙不迭,像小脚老太太。穿得次数多了,新鲜感消退,只剩不便。
形容人啰唆,常见一条歇后语: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穿木屐子的时候,是要用裹脚布的,一是因为芦苇草透风,要保暖;二是普通袜子不禁磨,多裹几层布,省袜子。
说到裹脚布,又想到在苏北最后一年,1979年初,正值农历腊月底,父亲突然接到第四次全国文代会筹备组电报,要他速至北京,有要事相商。当时父亲已与文坛失联小二十年。大年初三,父亲起程赴京。临行前有个细节,父亲照例拿出裹脚布,熟练地一层层包裹。母亲满脸愁云说:这样到北京会让人笑话的啊,忘了给你买双好袜子。
计算器
1978年初,父亲从涟水县红旗中学调入位于清江市的淮阴师范专科学院教书,母亲也同步调入学校后勤部门。我呢,从涟水县实验小学,转学到清江市向阳小学。
市里的人瞧不起县城来的,统称之为乡下人。转学那天,向阳小学一位老师就说了,乡下来的,要先考试。卷子拿来,一张语文一张算术,两堂课时间完成。我只用了二十分钟,两张卷子同时交了,都是满分。那位老师大加赞叹,不过说出的话还是:哎哟,乡下来的成绩这么好,想不到想不到。
因为成绩好,我被评为市三好学生,在市里的大礼堂领奖。颁奖仪式的流程之一,是请了个科学家做报告。他拿出课本一半大小的一个物件,举在手中说:这叫计算器,可以自动运算加减乘除。说完从台下找了两个学生上台,一个笔算,一个用计算器。所有人亲眼见证神奇时刻,那小玩意儿居然比笔算快那么多,全场雷鸣般掌声。我在那一刻,惊异得傻张着嘴,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幕。
科学家又拿出一个电水壶,演示靠电力可以烧开水,再靠压力即可将水从壶中压到杯子里,又是雷鸣般的掌声。现在的孩子看了要笑死,但我当时坐在会场,内心汹涌澎湃,惊叹科学之伟大,顿生学科学爱科学之心,顿生四个现代化不靠我们能靠谁的豪迈。
看电影
贫困年代的县城,看电影也是奢侈事。电影票一角钱,够单人一天伙食费了。
印象最深的电影是王文娟、徐玉兰她们演的《红楼梦》。
七八岁时的一天深夜,被父母从睡梦中摇醒,稀里糊涂被扯到电影院,第一次听到宝玉、黛玉两个人名。万没想到,第二天傍晚放了学,刚晃进家门,惊闻噩耗,母亲要让我受二茬罪,又要陪她奔赴电影院,还是《红楼梦》。
没想到这一夜看进去了,父母培养我文艺情操的愿望,终于被我自觉自愿地接受,我瞪大双眼,看得声泪俱下。并非我早熟,实在是全场人哭成一片,不知不觉就跟着哭了。看完走出影院,我对母亲说:明天再来看一遍吧。
别以为我们这叫迷恋,比我们更痴迷的人多了。人民剧场连续一周马不停蹄,二十四小时无休无止地响彻宝黛悲哭。成千上万的人进进出出,更有人在那一周,把电影院当成了家。时值盛夏三伏天,据说后来电影院里馊味扑鼻,人们一般会带好多条手绢入场,被剧情感染抹湿若干条之外,还需一条专门用来捂鼻子,隔离呛人的馊味。
一周放映时间尚未结束,听说一名观众在电影放映过程中休克,送至医院抢救无效,告别人世。验尸报告称,死因有二,缺氧导致窒息、悲痛过度。
(《过得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出版 杨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