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果儿
儿子精挑细选,网购了一只章鱼软体风筝,橙色身体,非常打眼。
周日我们要回老家栽树,我撺掇儿子说:你把风筝带回去放,在小麦地里跑,能放得高呀。他立马说:不行——那别人就看不到了。我听后哑然失笑:多虚荣的小孩。
周六下午,我们带他去满足虚荣心。天气渐渐晴暖,体育场里人很多,父子俩准备将章鱼试飞。刚将它从袋中拽出,周围迅速聚拢来好奇的人群,再看我那儿子,似乎只专注于手中活计,可是眉梢眼角分明在关注周围人的动静,脸上有绷不住的得意。
风不大,场地上人又多,孩子爸拉住长线放飞,章鱼脚在人们头顶掠过,小孩子立刻轰动起来,儿子的风筝,终于让别人看到了。
十岁出头的儿子,年纪正仿佛章鱼之初升。他不惧展示自己,乐于参加活动,颇是喜欢登台,希望得到关注表扬。那些灼灼目光与甜蜜夸奖,是他上升的力量。他放飞风筝,希望风筝被人看见,更希望自己被人看见。
谁不虚荣呢?丁点儿大的娃娃,已经知道要穿漂亮衣裳。虚荣的光,早已照进生命的最初。名望、金钱、地位、才华,是人类世界进化后,异化出的更高虚荣标准。
我们的基因里镌刻着虚荣的编码,此一生,得不断去豢养驯服它。喂养虚荣的,可以是出色的成绩、优异的表现、成功的事业,也可能是各种各样的乖张。
我少年时候,不美,家境贫寒,可是依然不放过招摇的机会。我会坐在七楼楼顶两揸宽的矮墙上,吓得同学一惊一乍;会从宿舍的上铺直接跃到另一面床上,就为赢得别人眼中的亮光。
我的虚荣从来不缺少同伴。如果不虚荣,苏轼不会刚脱了“乌台诗案”的牢狱就要写诗,如果不是虚荣,宋徽宗不会乐于时常书写手诏、独创“天下一人”的花押。如果不虚荣,张爱玲不会感慨: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快乐也不那么痛快。而我少年时的行止夸张,如今看,真是面目轻狂。
如果苏轼、宋徽宗跟张爱玲的虚荣是高空里的大章鱼,我的虚荣,也是一只小小风筝。他们在高空里睥睨一切,我在低空处跋前踬后。但是,虚荣的本质其实一样。无论是纵横捭阖、语出惊人,还是奇装异服、桀骜不驯,都是为了将自己从芸芸大众中区别出来,让别人看见自己。
人到中年,会以淡泊名利来矫饰懒惰与力不从心。不是说我们已经飞到制高点,平稳到无须努力。而是,再没有汩汩的风吹来,我们也没有向上的力气,安心瘫软于地面。风筝停留地表的呆滞与高飞天际的笃定,是两种绝然不同的生命样态,共同点——都相对稳定。
我现在已经很不努力,每次看到同龄人还在拼搏,心里翻动的暗涌总是滋味复杂。有次我在办公室里大发消极腔调,一位同事开玩笑地说:干嘛要淡泊名利?都淡泊,这世界就不进步了。
想想,确乎如此。适度的虚荣心,推动着这个世界不断向前。风筝在让别人看见的同时,也看到更远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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