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男
我小时候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来自母亲外出的一段时间。我们住在小镇上,母亲要到外省调配桑树苗。这意味着我和小哥哥要独立生活几天。吃饭没问题,我们可以在公社食堂打饭;上学也没问题,从上小学第一天,我总是跟在哥哥后面。我最害怕面对的是黑夜。
那一年,我七岁,暮色降临时,我便点燃了油灯做作业。几分钟后,作业做完了。小哥哥就在旁边房间里,他习惯了独自睡一间房。我关上房门,为了节省灯油,便吹灭了灯光……和衣躺下后,我想起了听过的鬼故事。我的童年几乎就是听鬼故事长大的。那一夜,突然感觉到所有听过的鬼故事中的鬼怪都来到了现场,我用被子盖住头颈,绝不让手脚露在外面——这一夜,是我与黑暗中存在或不存在的妖怪搏斗的一夜。尽管如此,我还是迎来了晨曦,当我见窗外渐亮,便钻出被子……我终于一个人送走了黑夜。
所谓独立,就是用自己的身体、智性支撑起你生命中所降临的一切。
1978年的一天,家里有了一台缝纫机。那时,买一架缝纫机是我们一家人的愿望,更是母亲的愿望。因为家里有四兄妹,母亲工作太忙,没有时间为我们拆改旧衣旧裤……缝纫机有了,哥哥动手能力强,很快就将其组装好了。小时候,小哥哥独立的能力很强。他一个人学会了骑自行车,去当知青时又学会了开拖拉机。有一天下午,我听见一阵拖拉机的声响,便跑到门外,十八岁的小哥哥竟然穿着打补丁的衣裤,开着拖拉机回到了家。这些插曲都是关于独立的小故事。
此后,我也很想去鼓捣那台缝纫机,我坐到缝纫机前,将脚放在踏板上。我将破损的衣裤铺在缝纫机上,脚踩踏板,细密的针脚就在衣裤上显现了出来。我补好衣服上的一个洞——这不仅仅是一块破损的洞,而是我独自修补好的一块伤疤……刹那间,我有一种单纯的满足感。
之后,我大胆地尝试将小哥哥已经小的衣服稍作修改——就穿在了我身上。我还用一些废弃的布缝制了一个特殊的书包。我甚至还学会了简单的裁剪术……我想表述的是:我们的独立自主都跟这个生活的时代相关,每个人成长的背景都是历练我们独立的舞台。
独立,首先要看到我们自身的存在。就像我七岁时在漆黑的房间感到了母亲的不在场,同时感到了我的在场。天亮了,我度过了恐怖的夜晚,我独自从黑暗的惊悚中游离而出。
体验黑夜,不仅是战胜恐惧心理,更是独立地面对没有人陪伴的孤寂。自那以后,每次母亲不在家,我渐渐地熟悉了来自黑暗中空气的味道和脚步声、风声——我再也用不着将头钻进被子——我想,这种面对黑暗的训练,对于一个人独立禀性的培养是不可缺少的。
独立,不仅仅是摆脱对他人的依附,更是与自我较量搏斗的过程。
(《今晚报》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