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我收拾箱子,准备返校上班。姥姥忽然蹭下炕,从柜子里掏出个鼓鼓的蓝布大包,拥在怀里,转身抱到我跟前,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把这个包带走吧!”她说话语气坚定,然后又补充:“这是姥姥送给你的纪念物。”
我从她手里接过包袱的瞬间,感觉大包袱又轻又软。没等我问,她很体恤地说:“这个大毛口袋里,装的是纯鹅绒。差不多六斤重。鹅绒隔凉隔热,什么时候都用得着。”
她说上面那番话时,那疼爱的眼神里有几分忧郁,接着她似乎用眼神在絮叨:“你呀,这辈子回不来了,不能睡火炕了,睡板床用得着这毛口袋。”
我知道,今年毕业分配,没能回到她身边工作,她耿耿于怀,这个假期每说起上班地点,她总是郁郁寡欢,心中有话欲说还休。她怕我推辞,立刻很认真地解释:“我这还有个杂毛的,以后再积攒点,也装个厚点的,万一火炕烧得不热,铺上就顶用。”
听了她这一连串的话,我顿时觉得抱着的包袱如暖烘烘的火炉,像小时冬天蜷缩在她怀里,驱散了满身的凉气。
回到宿舍,趁口袋还没暄起来就铺上了,床铺又厚又软,偏巧春节后集体供暖已烧得不太热,我的床又是靠阴面房间的西北角,小北风袭来,室内温度骤降。铺上鹅绒口袋,如进了“暖乐窝”,有种寒冬睡在热炕头上的感觉。
我特意写信告诉她,毛口袋帮了大忙,停暖气后最有用。
小时记忆中,姥家的小院,像个动物园,牛马猪羊猫狗鸡鸭鹅,样样都有。家禽中,鹅的身躯硕大,全身洁白的羽毛,高扬着头,步态优雅,风度翩翩。陌生人一旦进院,它最先连声大叫,通报主人“来外人了”。
鹅的食量很大,人们称它为“大牲口”,许多人家舍不得用饲料养它,说宁养五只鸡不养一只鹅。困难时期,姥家也曾断过档,一只鹅也不养了。后来她说细水长流,就养两只。她表面上说,多养一只鹅多个看门的,逢年过节还能换换口味,其实她心中早有个美妙的梦想,就是积攒鹅绒,连年不断地积少成多。
的确,我们小时候家境贫困,杀不起年猪。但过年时总能吃上姥家的大炖鹅。姥家的雏鹅,都是老母鸡代劳孵出的,又是她亲手喂大,春节前宰的鹅,多是当年生的公鹅和老得不爱下蛋的母鹅。每次宰鹅,都是她亲手拔鹅毛,精挑细选,三六九等地分开放,她熟悉鹅身上哪个部位的绒毛最好,从不放心让我们干这活。
据说一只鹅身上,顶多能拔二两极品绒毛。她给我攒的这个毛口袋,拔了三十六只鹅的绒毛,积攒了十几年。
那天她最后一番话,让我忧心殷殷,她脸色怏怏不乐地低声道:“这毛口袋,够你用一辈子了,看着它,就想起姥姥。”
她的话,像忧伤的音符,使我的心酸酸的,有种悲凉传遍全身。大概不想听亲人说身后的话,或因太年轻,离生命终点遥遥无期。仔细算算,给我毛口袋时,她早过七旬。人活七十古来稀。趁自己明白清醒,安排身后的事理所当然。如今我奔八旬,感同身受,终于明白了她那时的初衷。如今叨咕“晚上脱了鞋早上就不一定再穿”这样的话,外孙听了又塞耳又拍桌地当即截断话头。
两个女儿上大学时,我把毛口袋一分为二,她们分享了太姥的温暖。后来生活条件好了不需要了,我就拿回来,铺在床被下,收拾床时,看看它,摸摸它,扫扫它,有时晒晒它,就像小时在她身旁一样亲切温暖,并时不时想起她挦鹅绒时的情景。
拔鹅绒是很辛苦的活,要捂上嘴,用巾子把头包上。鹅绒到处飞,飞到脸上眉上和身上。拔下的羽绒,装入质地紧密的布口袋里,用开水冲洗,放在通风地方晒干,然后用小棍轻轻拍打,才能使羽绒恢复原貌。
如今市场上,鸡鸭毛百十元一斤,鹅绒是鸡鸭绒的近三倍价格。我很奇怪,当时她那么有眼力识货,是靠感觉还是靠经验呢。她锲而不舍长达十几年,打定主意,要给我留下件质量最好的鹅绒“纪念物”,替她伴我睡,伴我醒,伴我思,给我温暖,延续她对我爱的呵护。这是她用心血一笔一画写下的“留言”。
它虽不是银狐雪貂,却无价可求。
(《姥姥的遗产》中国青年出版社2015年出版 张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