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生于一八八三年,祖籍浙江慈溪,读过两年私塾,十三虚岁在宁波银楼当学徒,白天打杂,晚上练字、练算盘。几年后,他辗转来到上海,在南市小东门大同行“老庆云”银楼当伙计。后来做了银楼“跑街”,携带金银首饰,进出上海大小公馆,给小姐太太看货。等我出生的一九二七年,银楼老板去世,因小老板幼时顽皮被我父亲打过,上任后就报复“回头生意”——大年初四,银楼业都要祭拜“接财神”,当晚没叫到名字的伙计,意味着“卷铺盖”回家——我父亲失业了。
父亲那时想开一家小烟纸店,但母亲不允说:“我不愿天天搞‘牌门板’。”以前的商铺没卷帘门,每晚要插上一整排活动门板,白天脱卸。我父亲四十四岁,已经在银楼做了三十二年,经验丰富,决定重操旧业,花费两千银元,在提篮桥茂海路(今海门路)“凤生里”,开了“廉记老宝凤”银楼,初期借了底楼的两开间店面,楼上住“罗宋”(白俄)人,之后租下了二楼——这是父亲一生的转折点,他当了老板。
“老宝凤”经营金银饰品,也售卖银盾、银壶、银果盘、碗筷盆盘、福禄寿三星、弥勒佛等各式银件,兼收购、修复金银器件,此外的金银锁片、项链等技术复杂的品项,都需进货。收购的戒指、镯头等等不便熔化,都是请制作行代办。全家住二楼前面两间加一个后楼,双亭子间当作坊,自制普通“小黄鱼”(金条)、“韭菜”戒、印戒(刻名字)、线戒,戒内刻有“足赤”及店名字样,贴有标明份量的小红纸。也接受首饰的加工修理,金匠锉下的金、银屑粉末、洗手留的“垃圾”都值钱,有专人上门来收。
店伙计是一对兄弟,名金如意、金如海,包括学徒,都按规矩住店,每晚取出柜橱内被褥,睡店堂“打地铺”。店后一小间客堂有窗,通“凤生里”。后门是灶披间(厨房)、楼梯,亭子间是作坊。我和父母弟弟住二楼一间,外婆、娘姨(即保姆)住另一间,大哥住后楼。
小客堂间里,逐渐就有了沙发、“华生”电扇、“无线电”(收音机),播放“申曲”、宁波“摊簧”。几个“镜头”一直留在眼前:我躺在床上,捧着奶瓶吸奶(奶粉冲的奶);睡在父亲脚后;父亲常让我帮他把长裤脚管拉直,带我坐黄包车,一起去四马路吃喜酒、买风琴,去南京路“抛球场”中国国货公司,买深深淡淡的棕色羊毛外套。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后,我父母一直担心日军打进上海,尤其虹口,比“一·二八”的情况厉害,已成日本人的世界,全家肯定要逃难。整个社会都被发动起来,沸沸扬扬宣传抗战,鼓励市民捐款。记得家里买了好几百个大饼(烧饼),用几个麻袋装着,我跟着大哥、伙计送去捐献“支前”。不久,父亲就借到了法租界的新式石库门,八月初,全家陆续搬去避难。“老宝凤”的金银财宝,委托给了新华兴业银行保管。
不久就听说,整个“凤生里”全部被烧毁了(包括父母和我的照片),我们今后再也回不去了。
住了半年,经父亲张罗奔走,我们搬到沪西英租界“盐业银行”旧址。父亲顶下了这幢十字路口的三层洋房,重开“廉记老宝凤”。
母亲坐账台、收账,里里外外一把手。店对面有英租界工部局巡捕房,比较安全,地处沪西的交通要道,却常有流氓进店寻衅捣乱“敲竹杠”,每到这时,母亲就对父亲说:你到后面去,我来对付,我一个女人家,不怕这种“赤佬”会怎样!
后来安全问题愈来愈严重,只得出一笔钱,求到了“海上闻人”虞洽卿、闻兰亭具名的两幅书法,镶了大镜框,挂在店堂正中做“保护伞”,才减少了许多麻烦。
(《回望》金宇澄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