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大梦

    ■夏立君

    作为先秦最后一位文化巨人，荀子以孔子继承人自居。他的文章寓雄辩于温厚，比主张性善的孟子多些对人性的洞悉，却仍然信任人。然而他的著名学生李斯，却把他支撑门户的东西弄丢了。

    李斯感到学得差不多了，学以致用的冲动便格外强烈。他觉得祖国的楚王不值得侍奉，包括楚在内的东方六国都非理想建功之地。他把目光投向西部那个强悍无匹的秦国，断定只有秦国能匹配自己鹰隼般的雄心。

    经商鞅变法，秦国迅速崛起。这是一个敢于做梦的国家，它的梦就是统一梦、帝国梦。李斯是一个敢于做梦的人，他的梦是事业梦、功名梦。秦国梦与李斯梦的交合堪称一场世纪大梦，一场空前绝后的宏大演出。男主角当然是嬴政，男二号则非李斯莫属。

    李斯长嬴政二十五岁，是两代人。李斯三十八岁赴秦，正好秦庄襄王死，自出生即饱受屈辱的十三岁少年嬴政侥幸即位。李斯首先谋得秦相吕不韦门客角色，没用几年就获得面见那位梦寐中“小王”的机会了。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嬴政形象不佳。秦军事家尉缭如此描述嬴政：“秦王为人，蜂准，长目，鸷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嬴政形象及品性给尉缭相当不妙的感觉，尉缭因此打定主意欲从秦国逃掉。李斯以政治家胸襟打量揣摩这位小王，开口道：“……秦之乘胜役诸侯，盖六世矣。今诸侯服秦，譬若郡县。夫以秦之强，大王之贤，由灶上骚（扫）除，足以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此万世之一时也。今怠而不急就，诸侯复强，相聚约从，虽有黄帝之贤，不能并也。”（《李斯列传》）李斯的话只有一个中心：你嬴政一定要做并且必定能做空前大帝国的缔造者，这是秦的国家使命，此时此刻化为你的伟大使命。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打动嬴政呢？

    秦人有刻薄传统。“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史记·商君列传》）秦廷需要刻薄，李斯就会奉献足够水平的刻薄。在除嫪毐、灭吕不韦、杀韩非等等大动作中，李斯积极配合嬴政，足够刻薄。经过多年打拼，李斯由私人门客起步，一路晋升为长史（类似秘书长）、客卿（以外客身份居卿位）、廷尉（最高司法长官）。靠才干见识，在秦国这架钢筋铁骨的大机器里纵横捭阖，大展拳脚。就在这时，发生了郑国(人名）间谍案。郑国受韩王派遣赴秦，游说秦王上马大型水利工程，目的却是为了延缓秦国东进步伐。七国中，秦国最重视延揽外客，对外客夙怀怨恨的秦宗室借此撺掇秦王“逐客”，包括李斯在内的大批外客皆列入被逐名单。李斯的过人之处又有了表现机会，他不但没有卷铺盖走人，反而上了一封气势恢宏、酣畅淋漓的《谏逐客书》。他的国家立场、国际眼光，辅之以浩瀚激越的政治情怀，打动了硬心肠的嬴政。

    有了李斯这颗“文胆”之助，嬴政对“武功”也更具信心，统一天下步伐大大加快了。嬴政听李斯计——悄悄遣谋士持贵重金玉游说诸侯，诸侯名士可用贿赂手段拿下的就贿赂之，不受贿赂拒绝合作的，就利剑刺之。设法先离间诸侯君臣，随后发兵攻打，果然见效。从公元前230年灭韩，至公元前221年灭齐，十年灭六国，灭人之国浑如探囊取物。一个空前的大帝国从六国废墟上挺立了起来。王侯专政的王国时代结束，皇权专制的帝国时代开始。作为历史新纪元标志的秦国，它钢筋铁骨，寒光凛凛，威风八面，总是直奔主题。

    能简化统一的都简化统一了，各项“事业”都在向始皇所追求的目标推进。可是有多少个人，就有多少张嘴巴。嘴巴除了吃饭，还能说话。始皇的帝国迫切需要一条“舆论长城”。文胆李斯适时登场了：“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史记·李斯列传》）黑暗的“焚书”事件出现了。

    位极人臣，李斯竟也有念及老师荀子之时。生存焦虑如影随形：事情是不是做过了头啊？我不知今生在何时何处以何种方式了结呀！

    始皇巡幸梁山宫，远远望见众多车马簇拥李斯经过山脚，不高兴了。宫中有人通风报信给李斯，李斯立即减少了车马数量。自然又有人向始皇打小报告。始皇追查泄密者，查来查去无结果，便杀掉了当时所有在场近侍。帝国文胆受到了一次极大的震撼。始皇无惧鬼神，惟迷信暴力。在这个血腥淋漓的帝国里，碾碎谁，留下谁，看上去实在是一件平常又偶然的事。李斯终于知道自己这个帝国二号人物是多么渺小了。

    （选载一）

    （《时间的压力》译林出版社2017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