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攻非
1969年国庆前夕,母亲接连来信要我和陈慧芳到北京结婚。那时候,我们没有住房,也还没有结婚的打算。但母亲反常的不顾我们住房实情的催促,让我们不敢有违。9月10日在上海领了结婚证,9月11日去了北京。妹妹做了几个菜,买了一瓶酒。饭桌没有碰杯声,没有祝酒词。父亲不在了,每个人心里的酸楚压住了应该有的喜庆的喧闹。饭后各自在角落抹眼泪,喜剧演成悲剧。而后接下去还有更惨烈的悲剧续集。
冬天到了。我接到电报,要我立即回京。抵京才知道,母亲吞金、触电已经自杀两次。母亲说,早就不想活了。因为没看到我结婚,她不甘心撒手离去,多熬了很多天。我们劝说的话语大概苍白无力,动摇不了母亲的意念。就在我留京的日子里,一天深夜,我突然听到母亲房间有异常响动。冲进去一看,母亲打开了煤炉盖,脸贴近封火的炉膛,正大口吸煤气。我赶紧拖开她,她的身体已经瘫软了。这是母亲的第三次自杀。
我回到上海,母亲又第四次自杀,吞了一整瓶安眠药,人事不省送到医院急救。母亲命真大,昏迷七天七夜,终被抢救过来。后来她被赶到了湖北咸宁的“五七”干校,与上海市委书记石西民的夫人吴伟住同一草房。同病相怜,谈话透彻,她渐渐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母亲去了干校;大妹北大毕业分配去了内蒙古;二妹清华附中高二毕业,去了山西太谷插队,同去的是15岁只上初二的小妹妹;聋哑人弟弟也没被放过,发配北京远郊延庆县插队。香炉营六条的房子被造反派从蚕食到全部占领,北京的家没了!我常常在心里默诵鲁迅的《纪念刘和珍君》:“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失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与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与微漠的悲哀中,又让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结婚的时候,夫妻都过了27岁,双方家里都没有结婚用住房,分房是理所当然的事。但那时,分房申请要到房管所填表,一家三代政治面貌都要写上。我爷爷,农民;我自己,工人。唯独写到我父亲,犯难了。脑子里飞转出几个方案,结果还是忠诚老实占了上风,我如实写下“非正常死亡”五个字。这五个字,注定分房时间要拖,分到的只能是别人不要而搁置的房子。在岳母家对面的老大沽路186弄里,一间晒台上搭出的9平米冬透风、夏暴晒的簿板房,成了我们自己的家,我们总算在痛苦中能过上一般人的正常生活了。
1970年冬天,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他的脚先迈进这个世界,捷足先登,我们给他起名叫张捷。孩子出生,给一家人带来心灵的抚慰。他似乎体谅悲苦煎熬的父母,不哭也不闹。他蹒跚学步,呀呀学语,给我们带来欢笑。而他超人的记忆能力,更给我们带来惊喜。一岁多,妈妈教他儿歌,当天教,他能当天“卖”。我尝试教他背古诗,五言七言记下近百首。一岁半的时候,我有意读长诗《木兰辞》。读一遍,他眯着眼,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默记。几遍过后,他站在椅子上,“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60多句的《木兰辞》,他一口气背熟了。
1973年4月,邓小平复出了。我在工厂多次听到他关于整顿铁路、整顿钢铁工业、抓革命促生产的讲话,很是振奋。到了1974年,发生的两件事让我感觉父亲的冤案有了昭雪的盼头。一件是,孙起孟伯伯出席了周总理举行的建国35周年的国庆招待会。另一件事是,曾在海军舟山基地担任政治部主任的刘友法,到中央统战部当了负责人。老舰长安立群找到他,讲了我父亲的冤情。刘友法批示: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因为有了这个结论,我小妹妹张改非获得了几度取消的工农兵大学生资格。我感到1974年的冬天有些回暖了。
干校的朋友认为形势将发生逆转,劝母亲以看病为由到北京找房子落脚。母亲依靠文化部负责人徐光霄的帮助,回京在新华书店大杂院的两小间旧房安了家。我带着儿子一起去了北京,让聪明孙子的表现,增强奶奶坚定活下去的信心。我记得很清楚,在新华门对面花坛的青石阶梯上,小捷凝视着我,一双小手抚摸着我如刀削的脸颊说:爸爸你怎么这么瘦啊?不要太累了。孩子不到五岁,就知道心疼大人了。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回上海的当天下午,我不经意地触摸到孩子额头。呀,好烫。我和妻子立即带他去了山东路的一家医院急诊。医生看了体温表,看了喉咙,没有验血就开了药。药是治扁桃腺发炎的。回家吃了药,猛喝水,热度不见退。我有点慌,不敢睡觉。夜里两点,孩子忽然笑着说:天安门!天安门!又说了一连串含糊不清的话。孩子说胡话了,我害怕了,抱起孩子到威海路乘24路通宵车直奔北京西路的儿童医院。量体温、验血、听诊,医生突然叫起来:送抢救室!喊声把我们吓懵了。早上8点多,医生出来了。孩子得了流行性脑膜炎败血症,晚了。一个炸雷霹雳自天而下,我们昏倒在地。几十年了,我从未记录过这段文字,从未复印这段惨痛。因为一旦忆起,我心如刀绞。
没有眼泪,没有言语。我天天躺在床上,眼直瞪瞪盯着头上的天花板。短短几年间,我失去了最亲近的父亲和儿子,悲哀将我撕裂。我想到死,祖孙三代一起走了吧!但父亲向我告别时的梦中情景,时不时在我眼前闪现。他的冤未申恨未雪,我能甩手而去吗?我必须坚强,我必须挺住。
(选载十一)
(《命运记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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