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皆可原谅

    ■青青

    妈妈，谷雨前回了一趟老家，看到你，突然觉得你矮了许多。我要和你合影，你不让，你说：“人老了，丑得很，不要照。”我给你带了钱，你推了一下我的手，不太坚决。钱已经落在你口袋里了，你按了按，脸上有瞬间的笑意。我知道你需要钱。接着给我讲你买的速效救心丸多少钱，哮喘灵多少钱，你从一个纸盒子里提了一个大包过来让我看，那些白色或者红色的药片，那些各式各样的纸盒子，散发着浓郁的呛人的药味。你看了我一眼，脸上有孩子一样可怜的神情。

    回郑州，车刚刚到平顶山，你就打了电话，问我到了哪里，记得吃午饭。这样琐碎的牵挂于我是陌生的，你在我面前总是牵挂着大哥的膝盖。几年前一次回故乡过中秋，一家人热闹地坐在一起吃团圆饭，走出门来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脚下的路在月光里变得凹凸不平。我们一高一低地走着，你要拉我的手，我迟疑了半天，对你的身体接触是排斥的。你仍然在关心哥哥的腿，向我絮絮叨叨地说哥哥的腿如何痛，如何无法睡眠。我有点妒嫉，一句话也不接，冷了场。

    我天性敏感，又独立自持。这与你从小把我过继给你二弟有关。你多次给我讲述舅舅与舅妈把我从谷社寨抱走的场景，每次开始叙述前都用手绢擦擦眼睛：那是秋天，他们骑着自行车，来了也不吃饭，抱起你就走，我赶到院子外的水井边，说真要抱走，让我再喂她吃一口奶。你走了，我一夜没有睡觉，第二天一大早就趟着露水回娘家，老二从镇上买奶粉回来，看到我很是惊诧，姐，你要是舍不得就抱回去。我进屋看到你坐在席上，正在吃自己的手指。你也该是人家王家的人，你奶奶说你吃了炼乳，一觉睡到天亮，没有哭闹。洛阳你养父母离了婚，三儿把你抱回了谷社寨，但在洛阳娇生惯养了两年，你完全不喜欢家里。你奶奶说，把她抱回槐树营吧，我没有孙子，让她陪我。这样你又一次回到外婆（后来就叫奶奶）身边。

    说到最后，妈妈，你低着头，满心都是愧疚：“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会离婚，真是作孽呵，你前半生太可怜了。”我悄悄站起来，不愿意听到这样怜悯的话。

    记得上高中时，写我的母亲，我说我最想喊一声妈妈，这个妈妈不是在书里，不是在梦里，不是在渴望里，而是在身边，是我可以摸得到的。青春期我是那样古怪与敏感，我把命运的错误一股脑地怪罪到你身上。我故意不给你电话，不给你写信，放暑假也不回谷社寨看你。我永远与你保持着距离，你的亲近让我反感。有一次我们一起去景区，住在一个房间里，我等待你脱衣睡下，我才在黑暗里换上自己的睡衣，我不习惯在你面前裸露身体，好像你是一个不认识的人。一晚上我都无法入睡，你的气息是那样陌生，我简直想蹲到走廊里。此后，我一直避免与你同居一室。我在兰州时，你去看我，完全可以住在我家里，但我把你安排到宾馆，这样我可以与你保持着距离。

    你想办法来偿还对我的爱。我生完孩子，你主动提出要给我带孩子，这让我与你有了亲密的接触。有一天，下班回来，听到你正在打电话：我这个闺女，从小过继给我弟弟，按咱老家的风俗，我是不该给女儿带孩子的，但我就是要给她带，欠她的，要还啊。我听着，呆在了门外，第一次，我的心痛了一下，你欠我的？不，你并不欠我什么。

    有一年，我咳嗽，黄昏时看到你在院子里忙碌，你在摘菊花。厨房里有菊花与鸡蛋的香味，一会儿，桌子上摆了一盘黄绿相间的小饼。“我摘了菊花与荆芥，摊了个小饼，吃了咳嗽就轻了。”你看了我一眼，又进厨房。过了一会儿，一碗枇杷红梨茶放在我手边。

    我这一生，一直走在与你唱反调的道路上。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也许你不喜欢这样的方式，但我俩之间，无法用语言表述，只有文字也许能解释我复杂与隐秘的爱。世事皆可原谅，我爱你，这三个字也许迟到了许多年，但在你八十岁生日这一天，我一定要让你听到。

    （选载二）

    （《老照片·一封家书》山东画报出版社2018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