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与火车有关的记忆,是气味。记得第一次乘火车,是父亲带我回他的老家无锡。为了省钱,坐的是沪宁线上的慢车,一路上大小车站都要停一停。站台上总有售货车在那里守株待兔,车一停稳,便有人下车购买当地土特产。到了苏州,便买上几盒卤汁豆腐干,无锡自然是用小笼包招徕旅客。长大后,行程越来越远,旅途上遭遇的美食越来越多。印象最深的莫过于符离集烧鸡和德州扒鸡。一节车厢里,只要有一个人在享用,足够全车厢的人肚子咕噜一阵子的。
其实绿皮客车里的主流气味并不来自于食物,而是某种夹杂着汗臭和机油的混合味道。尤其是在冬季,车窗紧闭,常有近乎窒息的瞬间。夏季里打开车窗,大家都赞成,只是临窗的人要吃些苦头,迎面而来的热风也颇让人吃不消。有一回,我实在困乏,睡着了,醒来后,半边脸如瘫了一般。
小时候在我眼里,上餐车吃饭的人都是有身份的。餐馆是高档场所,而提供炒菜的餐车就是这样的地方。家里有个叔伯,有一次带我去餐车用餐,点了醋溜鱼片,那滋味印象深刻。多年后,自己偶尔去餐车点一两个菜,但味道至多是小炒的水准,可能是嘴刁了?
在运力紧张的年代,车厢里大多数时候总是满满当当的。而且还有相当一部分乘客买的是站票,甚至还有逃票混上火车的,他们就倚靠着座椅靠背的侧边站立在过道里。如果遇上旺季,连狭小的卫生间里都挤着三四个人。有时候累了,站着站着就瞌睡了,随着车厢的摇晃,不免就靠在了别的旅客的身上。如无大碍,被碰着的人往往不作反应,在意的人至多用肩臂向外轻轻顶一下,打盹的人往往似睡非睡地移动一下身躯,若无其事。换作现在,不致歉一下,会被视作无礼。有些长途旅行的站客立久了,还会提出“非分”的请求,央求座客彼此挤一挤,让出半个屁股的位子好让自己坐下,甚至有遭拒后强行蹭位的……今天的高铁里经常不满员,座位宽大,过道里行走自如,回想过去,简直恍若隔世。
与过去的旅行相比,还有一个感受,就是耳根子清静了许多。最近一次,和父母一同回老家扫墓。旅途上,父亲与一个中青年男子相邻而坐。父亲好几次都开启了话头,但都被一两句敷衍的话把话聊死了。后来那人干脆拿出手提电脑,做出了一副勤奋工作的模样。很显然,他没有与陌生人聊天的打算。
对于父亲那一代人而言,聊天与打扑克一样,是旅途中的固定项目。彼此不相识的人简直无话不谈,而且透明度很高。可以相互通报各自的工资水平,介绍彼此单位的大事小情,询问对方子女的婚嫁状况……小时候,我不明白父亲何以对一个陌生人如此坦诚相待,后来我渐渐明白了,在那个年代,虽然信息透明,但由于人际间的网络化程度很低,所以不必担心谈话内容会被广泛传播。在彼此间亲切友好的交谈后,一拍两散,相忘于江湖。打扑克的人发出的欢笑和咒骂声,也是车厢里永恒的旋律。一两局打下来,座位前后左右总有些技痒的看客会围拢上来,出谋划策者有之,点评者有之,甚至不乏煽风点火的人。
大哥大问世后,列车上打电话成为一种炫耀和时髦,进而成为公害。前排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在电话里与客户谈着生意,与数额上千万的钢材有关;身边的姑娘脸贴在手机上,跟男友一会儿撒娇一会儿怄气,欲罢不能;后座一位西装男士接到电话后,压低声音说了一句正在公司开会,然后就挂了,继续跟身边那位美女谈笑风生。
现在好多了,大家都在摆弄着自己的智能手机,顶多偶尔听见一两声莫名其妙的傻笑。当然也有旅客对社交和阅读都不感兴趣,拿着手机或平板只是为了打游戏或追剧。然而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旅途中视觉的中心就是那块屏幕。这未免太可惜了。窗外的风景,车内的人与物,难道就一点也不能吸引我们了么?在我看来,旅途的乐趣也因此少了许多。
(《文汇报》5.14 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