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English
  • 时政
  • 国际
  • 时评
  • 理论
  • 文化
  • 科技
  • 教育
  • 经济
  • 生活
  • 法治
  • 军事
  • 卫生
  • 健康
  • 女人
  • 文娱
  • 电视
  • 图片
  • 科普
  • 光明报系
  • 更多>>
  • 报 纸
    杂 志
    文摘报 2018年05月19日 星期六

    盖房

    《 文摘报 》( 2018年05月19日   02 版)

        ■阎连科

        在我父亲那一辈,他们亲弟兄三个,叔伯弟兄是四个。排行下来,大伯是老大,我父亲是老二。家族中的事情,多是大伯来和我父亲一起商量后,大伯就果敢行事了。

        大伯和父亲商量事情时,从来不避讳我们这些孩子们。每次大伯到我家,一跨过大门槛,若在饭时,父亲的第一句话是扭过头对我母亲说:“快去给大哥盛碗饭。”

        那一天,初冬的日光暖在我家院落里,黄爽朗朗一地都是金银色。父亲用他半生的努力,给他的四个孩子盖起了七间土瓦房。就在那石板院落里,大伯和父亲吃着饭,彼此一碗吃完后,大伯站起来看着我父亲,仿佛有句话他想了许久却无法说出口,要走了才低声道:“双岳(我父亲),发成(大伯家的大儿子)十九了,叫老二家(我母亲)碰到合适的给他提个媳妇吧。”

        我父亲看着他哥哥的脸,默了半晌点了一下头,同样轻声着:“瓦房……今年不盖吗?”

        大伯站在院中央,抬头看看天,想了一会儿很肯定地说:“盖!过了年就盖。”

        这就是他们弟兄间商量的人生大事:盖房娶媳,让孩子们成家立业。也就是从那几句简单的谈话之后,我母亲开始四处张罗打听,询问着给我的发成哥寻亲讨媳了。

        我大伯开始为盖房子奔波卖力。大伯家盖房对于居住,并没有那么切实重要的意义,而更为急迫的,是有新的瓦房竖在宅院里,给孩子们提亲讨媳妇,就有了起码的资本和基础。

        也就始于这年冬,为了盖出三间瓦房来,大伯领着他的孩子们,冒着寒冷劳动了一个冬天。在我们村以东的七八里之外的山脉,属河南省的伏牛山系。石为红色,层叠相加,用炸药轰开山体,那些红色的石头便如砖样鲜艳方正,是盖房子做地基的最佳材料。因此,驻扎在村里的那些公社、供销社、批发部和药站等,都会论立方买石头,盖房子做地基。可把石头运过来,唯一的方法,就是人抬肩扛。石头小则百余斤,大则上千斤。大伯带着他的孩子们,脱下衣裤,单穿了裤衩和布衫,先在岸边用双手拍拍冻僵的腿上的肌肉,而后走进冰冷的水里,蹚过河去,把石头运到河边。等到日色有暖,再和我的叔伯弟兄们一起,蹚着齐腰的河水,把石头运至河的这边,拉回到村子里。那几年冬,我大伯一家人,手和脚都冻得如发酵的面团,又肿又厚。

        石头一部分卖给村里的单位和机构,用换回的钱去买盖新房的砖和瓦,一部分运到自家门口上,准备过了年盖房时做地基。

        相对象是在过了春节后。

        大伯家的房子将盖未盖时,母亲通过亲戚的亲戚,联系了十几里外名为卸甲沟村的一位名叫莲娃的姑娘——她现在是我嫂,俩人日子过得有山有水。可在当年那一刻,为了让她嫁到我们阎姓家,母亲、父亲和大伯,不知道商量过多少次、“设计”过多少次。相对象的那一天,我大娘把家里的里里外外扫了一个遍。除此之外,还特意让对方必须见到的人——如大伯、大娘和我发成哥,都换上新衣服。让我的那些弟弟妹妹们,尤其是没有干净衣服又不甚讲究的弟弟和妹妹,都躲到了别的地方去。

        到我家,把一床新的大红被子拿出来,规规正正地叠在我大伯家的床头上。我二姐,把家里的暖壶烧好开水提到大伯家,放到大伯家正屋桌子上,又洗出几个干净而没有破口的碗,摆在水瓶边。

        也就在近午时候,女方由一中年妇女陪着入村了。进了大伯家,到了那一堆准备盖房的石堆面前时,我看见她们朝着那一堆石头望了一会儿。不知道我这个莲娃嫂和我发成哥初见面时到底说了啥。总之说,在她吃过午饭离开后,传回来的信息好像是,她不同意这门婚事。不是不同意我发成哥,而是不同意我大伯这个家。

        那天女方走后,我大伯到我家,就那么闷坐了大半天,在我大伯离开时,他长长地叹口气,说:“发成的婚事不顺利,后边孩子们的婚事怕就更难了。”

        不知道大伯和我父亲是如何商量的。第二天,我母亲又翻山越岭去了我莲娃嫂子家。也不知母亲和女方家说了啥,几天后村里集日时,莲娃嫂的父亲到我大伯家里看了看,在大伯家房前屋后转了转,还亲自用手丈量了大伯家周围几棵泡桐树的粗细,最后在那一大堆准备盖房的石堆面前站着说:“这树成材了。”

        “盖房子了做梁用。”大伯道。

        人家忽然说:“婚事就这样定下吧,不过我回去得再做做女娃们的工作呢。”

        再后来,母亲得到回话,“人家说结婚一定要结进新的瓦屋里。”

        大伯对我母亲点了一下头,郑郑重重地道:“你就给人家回话吧,说我说过盖房,就一定会把房子盖起来。”

        那一年,房子盖起来了。那一年,我发成哥哥完婚了。

        盖起房子那一天,自然是依着乡村的风俗,慷慷慨慨,放开来请匠人们好好吃喝。吃了肉、喝了酒,待匠人与小工都离开繁闹,别了新房后,竖在路边的那三间高大的瓦屋里,空落出清静。

        大伯站在用一家人的血汗盖起的三间瓦屋的门口,对他六男二女的子女们说:“房子盖起来了,债也欠下了。人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欠,唯独不能欠的是人家的债。从明天起,我们一家人都重去拉石头、卖石头,尽快把欠人家的债务给还上。”

        生活又恢复到原有的轨道上,和原本就没有离过轨道一样。除了农忙和过年,其余时间里,大伯一家人天天如此,年年如此,一干就是三年多。

        (《我的父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出版)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日报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