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
老北京的,外籍而久寓京华的文人词者,宿学名贤,多有逛小摊的癖好,独得其乐。例如邓文如(之诚)先生的《骨董琐记》,所叙诸品,大抵是他多年巡礼小摊的收获。就连鲁迅先生,案头也不乏文玩——所以悦心目,助灵思,作用甚大而不易为常人理解觉察——那文玩,就不是从商店买来的新产品,总是旧物居先。
北京的小摊,种类不一,有集市,有零设,有晓市(俗称“鬼市”),有庙会……风格多姿,所售之物亦大有区界。
五十年代,解放初期,京中的“老旧家”处境不佳,仅存的“箱子底儿”,无用的“破烂儿”,都拿出来换点儿钱用。于是有些小摊聚在一处,或路旁一块小小空地上摆几件旧东西,蹲在那儿等候顾客买主。
因居近北城,我有空儿就到雍和宫以至北城墙根的一处摊市去开眼界,觅心赏。那儿有常摊,还有随时流动无常的坐家户儿的售卖零物者,似乎也有“贩子”在此物色奇遇机缘。
我之所遇而值得一提的实在不多,原因是“闲钱”太少。一次收得一件“诰命”,是乾隆年诰封富察奎林的文物,奎林是个名人,封诰原件也可以代表彼时江南织造工艺的高质量。诰命皆纯丝织,成为卷轴,全卷质地五色丝织成,极为工致厚重(比起康熙时的,略显粗了些许)。诰词是满汉文分写,满文左起右行,汉文右起左行,书写工整,钤有大朱印。外面是黄缎式封皮。
小摊提起这,有两点可记:
一是“文革”时,我是“隔离审查”,批斗时,屡被诘问:“你家里怎么有圣旨?!”那位“革命派”指的就是这件“抄去”的旧物了。
二是后来我在琉璃厂看见某店里一大堆同治年间的诰命——其质地的“织品”之稀薄,已不如夏天的“冷布”,糊上一层似布似纸的东西,色泽是一片灰,奇劣无比!因叹清廷的事情至此已不可救药,就由此他人不暇一睬的东西也可以悟晓憬然了。
另一件是一幅由京至杭的水道全图。
这是一个不太大的白纸折子(古之蝴蝶装),没有考究的装潢,而画笔十分工细,水道表现也非常详细。京城有门楼为标示,军事驻守点的墩台有台形和小旗帜。水道之详细可以济南的七十二泉为例,一个不缺,且皆注有名称——这一条以大运河为主干的包罗水路万象的地图,予人以很不寻常的惊喜之感,可谓眼界与“胸界”一齐开拓起来。
此图何用?我估计是乾隆时南巡之前准备进呈的稿本——审定后还要放大,装潢,方为正本。
古玉时时可遇,我只收过两块系璧,一为商时物,通体变黑黄,而只一小块显露本质原为青玉;一为汉白玉,由铜沁生绿,又有水银沁(久玩可变生红色),价皆奇贱。可惜汉璧赠四兄祜昌,他却弄丢了,至今念之。
(《北斗京华——北京生活五十年漫忆》 中华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