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
当时的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在全国各大学中是响当当的名牌。原因据说是由于外国教授多,讲课当然都用英文,连中国教授讲课有时也用英文,这可真不得了呀!从1930年到现在,67个年头已经过去了。我现在想根据我在清华学习四年的印象,对西洋文学系做一点儿评价,谈一谈我个人的一点看法。
翟孟生教授是美国人,教西洋文学史。听说他原是清华留美预备学堂的理化教员。后来学堂撤销,改为大学,他就留在西洋文学系。他大概是颇为勤奋,确有著作,而且是厚厚的大大的巨册,在商务印书馆出版。读了可以对欧洲文学得到一个完整的概念。但是,书中错误颇多,特别是在叙述某一部名作的故事内容中,时有张冠李戴之处。学生们推测,翟老师在写作此书时,手头有一部现成的欧洲文学史,又有一本Story Book(故事书),讲一段文学发展的历史事实;遇到名著,则查一查Story Book,没有时间和可能尽读原作,因此名著内容印象不深,稍一疏忽,便出讹误。不是行家出身,这种情况实在是难以避免的。
毕莲教授。她是美国人。我也不清楚她是怎样到清华来的。听说她在美国教过中小学。她在清华讲授中世纪英语,一无著作,二无讲义。她的拿手好戏是能背诵英国大诗人Chaucer的Canterury Tales开头的几段。听老同学说,每逢新生上她的课,她就背诵那几段,背得滚瓜烂熟,先给学生一个下马威。以后呢?以后就再也没有什么新花样了。
下面介绍两位德国教授。第一位是石坦安,讲授第三年德语。不知道他的专长何在,只是教书非常认真,颇得学生的喜爱。此外我对他便一无所知了。第二位是艾克,字锷风。他算是我的业师。他教我第四年德文,并指导我的学士论文。他在德国拿到过博士学位,主修的好像是艺术史。艾克先生教书并不认真,也不愿费力。有一次我们几个学生请他用德文讲授,不用英文。他便用最快的速度讲了一通,最后问我们:“Verstehen Sie etwas davon?”(你们听懂了什么吗?)我们瞠目结舌,敬谨答曰:“No!”从此再也没有人敢提用德文讲授的事。他学问是有的,曾著有一部厚厚的《宝塔》,利用了很丰富的资料和图片,专门讲中国的塔。另外一部专著是研究中国明代家具的,附了很多图表,篇幅也相当多。由此可见他的研究兴趣之所在。他工资极高,孤身一人,租赁了当时辅仁大学附近的一座王府,他就住在银安殿上,雇了几个听差和厨师。他收藏了很多中国古代名贵字画,坐拥画城,享受王者之乐。
下面介绍叶崇智(公超)教授。他教我们第一年英语,用的课本是英国女作家Jane Austen的《傲慢与偏见》。他的教学法非常离奇,一不讲授,二不解释,而是按照学生的座次,从第一排右手起,每一个学生念一段,依次念下去。念多么长,好像也并没有一定之规,他一声令下:Stop(停)!于是就Stop了。他问学生:“有问题没有?”如果没有,就是邻座的第二个学生念下去。有一次,一个同学提了一个问题,他大声喝道:“查字典去!”从此天下太平,再没有人提任何问题了。就这样过了一年。公超先生英文非常好,对英国散文大概是很有研究的。可惜他惜墨如金,从来没见他写过任何文章。
再介绍一位不能算是主要教授的外国女教授,她是德国人华兰德小姐,讲授法语。终身未婚,中国人习惯称之为“老姑娘”。也许正因为她是“老姑娘”,所以脾气有点变态。她教一年级法语,像是教初小一年级的学生。极简单的句子,翻来覆去地教,令人从内心深处厌恶。她脾气却极坏,又极怪,每堂课都在骂人。如果学生的卷子答得极其正确,让她无辫子可抓,她就越发生气。
我在上面介绍了清华西洋文学系的大概情况,决没有一句谎言。我也决不是说,西洋文学系一无是处。这个系能出像钱钟书和万家宝(曹禺)这样大师级的人物,必然有它的道理。我在这里无法详细推究了。
(《北京记忆》江苏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