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想过我与外公的碰面会是这般模样。他的身子陷进皮质沙发里,双眼紧闭,一言不发,脚边的天然气烤火炉发出嗡嗡的声响。
他生活的半径已经无法越过20多平方米的客厅了。“糖尿病足”剥夺了他行走的能力,这个退休老校长日复一日被人搀扶着架到火炉边的沙发,合上眼皮,沉默地等待下一个指令——喂药、吃饭或是上床睡觉。
外公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他是抚养了我17年的人,是高中每个深夜定会等我晚自习归来、给我煮上一碗抄手的人,是逢年过节会掐着点为我准备油炸酥肉的人。只是,迈过80岁的门槛后,疾病轻而易举地捕获了他,他一点点被抽干了精气神,变成了一个生活无法自理的老人。
春节的时候,难得团聚的家人围在火炉边商量着回乡祭祖的事儿,一旁的外公依旧沉默。突然,他被舅舅问到是否愿意一起回乡,我很意外,外公点了头。
外公的家乡藏在四川剑阁县的深山里。当年,作为地主家的儿子,外公16岁就离家了,带着书僮、干粮和一箩筐的书翻山越岭走了三四天,才来到镇上,转车去学校报了名、上了学。
16岁离家听起来像是少年故事,但实际上,外公家的家产被尽数没收、外公的爷爷跳了农村的池塘。自尽前,老人的最后一句话是让外公“快走”。从那时起,外公就没有了家。
毕业后,外公又无数次服从组织安排东奔西走、半生漂泊。外公年轻时差不多在近10所学校先后任职,听外婆说,外公很少在家里置办物件,行李少到一个蛇皮袋就能搁下。
舅舅出生后,他又一次外调落实工作。临走前,他把工资留下,一个人悄悄地又出发了。
从那个时候开始,外公的情绪就越来越少,半生的漂泊苦难,时间涤荡了他本该拥有的快乐和喜悦,也清扫了外公为数不多的乡愁。
他一点儿也不像那些空巢老人,每天眼巴巴地盼着孩子回来,渴望絮絮叨叨地讲述父辈的故事。他很少开口,也从不忆苦思甜,自己的故事不肯透露半分,他看起来格格不入,对我们熟视无睹,对自己也漠不关心。
外公在晚年患上了抑郁症。我不知道他曾有多少个苦水往回涌的夜晚,也许他从未和过去握手言和,也许那些生活里的分离、漂泊和苦难他从未真正扛过,也许时间根本没有治愈那些伤口,它们至今没有结痂,稍稍一碰就会血流不止。
外公终于被时间打败了。去年年底,他一度被下了病危通知书。出院后,他采取了保守治疗,生命就像挂历,撕去一页,又少了一天。
我每天喂外公吃药,帮他换衣服和盖被子,却始终没能撬开他的嘴。到后来,我放弃了开口追问,每日与外公隔着火炉相对,都能感觉到我们之间的鸿沟。我终究无法对他的生命体验感同身受,那是跨越半个多世纪的漂泊和艰难,不是我所能触碰、共情的。
(《中国青年报》3.21 陈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