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铧是沿着墙角进入我的生活的,祖父说,它的年龄不知比我大了多少倍。那时候我害怕锐利的东西,像刀斧锯凿之类,所以从来不敢去招惹它,就是从它身边经过,也是蹑手蹑脚。它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停留在它生命源头的状态。
只有到了翻耕的季节,土地的脉动才把它召回,加入到村庄的烟火中来。祖父把它摁倒在饱满的河水里,拿一把稻草慢慢擦拭,事实上,它已经够干净了。但祖父还是擦得很用心,反复地擦,反复地洗,连一条小缝隙都不放过。祖父认为收拾得一尘不染之后,背回来放到屋坪里,让太阳慢慢把它晒干。祖父拿起他那把发黑的长烟杆,装一袋烟点燃,边嗦嗦地吸着,边围着犁铧转圈,不时用手抚摸一下,嘴里念叨着,真是一张好犁,又吃泥,又扯不断。犁铧的好坏我分不清,但我见过人家翻地,泥吃深一点,牛脖子一耸,猛一用力,嘎嘣一声就断成了两截。
到第二天,祖父出去翻地,牛在前面走着,祖父和犁铧走在后面。外边到处能听到赶牛的吆喝声,一张又一张犁铧插进村庄的泥土里,泥巴翻起来的那个空隙,阳光正好打在劳作的犁铧上,透过浅水折射回来,周围的路上屋顶山上有数不清的光斑在游荡,像是村庄里的一个个游魂。
翻耕一干就是十几天,那时候,祖父还是生龙活虎的,好几块地,一天就能翻完,泥吃得深,翻得整齐,没有人能比过他。上屋的生老子和他比过几次,但每次都输了。生老子不服气:你不就是靠着那张好犁!祖父说,那我和你换张犁试试?生老子不敢再比了。
到了黄昏,祖父赶着牛从地里回来,屋里已经点上了煤油灯,灯火里的犁铧还沉浸在劳作的时态,像一条小溪一样淌着水,祖父把它轻轻放回墙角。我有些不明白,一张犁铧,随便丢在哪里都可以,为什么偏要放在屋里呢?弄得屋子里水汪汪的。
后来我才知道,犁放在外面,夜里会打露水,沾了露水就会长锈,长了锈就容易坏。这是祖父的原话。
祖父慢慢老了,用不动犁铧了,父亲接了过来,还是在同一片土地上,一次又一次把古老的泥土一页页翻开。犁铧转到两个哥哥的手里时,没用上几年,村庄里的犁铧便在机器的轰鸣声中败下阵来。我家的犁铧也随着大流,沿着一条曲曲弯弯的路,走到了谢幕的时刻。
现在,犁铧被放到一栋空房子的楼上,没有人再提起它,都把它给遗忘了。村庄太小,已经容不下一张犁铧。我偶然回去,还能看到它,只是我不再怕它,我和它默默相望,从它衰败的眉眼里,能感知到传递过来的泥土的温度。
擦去时间堆叠的锈迹,上面有一行清晰的字:光绪二十四年。
它是我家唯一的古董,是我那个村庄的图腾。
(《文汇报》11.16 晓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