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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7年10月14日 星期六

    外婆

    《 文摘报 》( 2017年10月14日   02 版)

        外婆是个属于过去年代的旧式人物,小脚,目不识丁,一出场就带着古董气。外婆很早守寡,清秀的脸上配着高高的颧骨,昔日温情荡然无存,只剩下严峻和精明。

        我念中学那会儿,外婆每年夏天都要搬到我家来住,等天气凉了再回舅舅家。对于我们姐弟,外婆总是毫不犹豫地表示出对弟弟的溺爱,对我的苛刻。坦白地说,我不怎么欢迎外婆,除去她对我的种种数落之外,还因为那时我的几个好友都没有这样守旧的长辈。

        外婆来的日子,总会喊来一辆三轮车,很隆重地载着她避暑的必需品:竹睡椅、蒲扇、擦汗的一大摞白手巾等等。外婆每天早晨醒得极早,而且一醒就迫不及待地站起来洗假牙,仿佛这是桩神圣的头等大事。那些年,我睡觉很轻,所以,被吵醒后怒气冲冲睁开眼,总会看见外婆一身黑印度绸衣衫,像个修女似的沉默着把水弄得哗哗响。

        我怪她吵醒我,她就叫:轻点,他们还在睡!可说话的声调却要把全世界都惊醒!事隔多年,我才知道,她那时已开始耳聋了。

        外婆在生活中比一般人要讲究,她每天早晚要吃饼干,下午的一顿点心也是必不可少的。其实外婆并不是富婆,只是靠变卖家底度日。到了我念中学的第二个暑假,她只剩下几个小首饰和一架电风扇可供变卖。我看见外婆沮丧地进寄售店送进她的值钱东西,换成钱后用手帕裹住。一旦有客人来,外婆却会把那些旧票子换成各种点心水果款待那些人。在她的观念中,穷和潦倒并不塌台,而亏待他人则属十恶不赦。

        每逢有男生来,外婆就寸步不离左右,在一边察言观色。他们走后,外婆又唠叨个没完,说我没有女孩的心计。我反感透顶,大叫外婆是封建主义的堡垒;外婆就嘲讽我洗脸只洗个鼻子,刷牙只刷门牙,有骂长辈的时间,还不如打扫一下自己。还进一步数落我不该每天在穿衣镜前左照右照,自己又不是不认得自己。

        这下火山爆发了。那段时间,我常偷偷地照镜子,可我一向认为这是自己的秘密。我不由恼羞成怒,觉得外婆太像一个特务!

        后来外婆又去食铺买点心,我锁上门,把保险别上,她回来发现自己被锁在外面不由气急败坏。妈妈回来后,外婆不依不饶,不知怎么就触动了妈童年时留下的隐痛,声泪俱下地同外婆顶嘴,说她重男轻女。

        外婆怔怔地听着,好像十分吃惊,头一回知道积怨这么深。第二天,她就叫了辆三轮车,返回舅舅家。

        一直挨到过年。初一去外婆那儿拜年是我家铁定的规矩。早在一星期前我就开始想象初一时外婆孤洁自傲的神色,心中沉沉的。到了那天,表兄妹们都给外婆问过好了。我犹豫着,不知怎么办。这时,弟弟过来了,说外婆让他把给我的那份压岁钱转交我。我摸紧钱,心里有些感谢外婆的宽容。远远望去,外婆正泰然处之地端坐在太师椅上,让妈妈去给一些老亲戚拜年,她扳着手指数出许多人名。外婆的交际圈居然那么大,也是的,七十年来,外婆风风雨雨,历经沧桑,太多的人、太多的事都遇上过了,因此也就变得既能够挑剔,又能够宽容了。

        那年春天,我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病,不分昼夜地咳嗽。外婆听说此事,差舅公送来一大罐药泥。吃过当夜干咳就大减。妈妈带我去外婆处谢救命之恩,外婆有些憔悴,但很矜持,闭口不谈别的,只说那药不过是用百果、生梨、川贝粉熬成的偏方。

        外婆挽留我在她那儿住几日,她带我下了一次饭馆,初次在饭馆吃饭的我总有些拘束,不知手脚往哪儿放。外婆端坐在那儿,说别忸怩,你记住自己是个堂堂正正的人,那样到什么场合都会从容。又说进饭馆更不用慌,又没有堂倌来赶你走。后来我再去生疏的地方,再经历大场面,都会用这番话壮胆。

        再后来,我下乡去了,每年总在春节回家一趟,去给外婆拜个年。外婆那时已年近八十,但仍坚持要自己单独开伙,她的伙食永远办得比舅舅家可口。外婆明显地老了,身子缩得厉害,上楼下楼需要用拐杖一点一点硬撑着。可即使这样,她仍努力料理自己:盖干净的被子,吃美味的点心。

        终于,外婆变卖光了所有值钱物品。妈妈召集姨妈、舅父讨论赡养老人。那天外婆也在场,她例行公事似地坐在太师椅上。当大家谈定每月的赡养费,准备让外婆定夺时,才发现外婆倚着太师椅熟睡了。大家就说悄悄话,说外婆最不愿让人赡养,她那些首饰黄金都是年轻时做小生意攒下的辛苦钱,她想在后代眼中成为一个有力的人。

        外婆死在一个黄昏,据说临死前她昏迷了一阵,医生说她没什么病,是老死的。她没留下什么纪念物,可我总感觉她给了我许多支撑,让我晓得堂堂正正按自己的心愿生活实在是一种幸福。

        (《傻瓜相机》 文汇出版社 秦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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