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西南莽莽苍苍的大山里,有一条清浅的小溪。余数不多的一些村民仍在小溪两岸方圆不过十里的田野上,春耕夏种、秋收冬藏。我的父亲,就是其中一位。
暮春的傍晚,妹妹打来电话提醒我又到栽秧的时节了。犹记得今年春节返城时,我再一次叮嘱过父亲,“今年的田就不要种了!”父亲仍像往年一样,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然而,年届古稀的父亲终究没有听劝,又买回了谷种,撒进了小山岙里的那丘母田。
那时初中还没有普及,打工潮也还未到来,乡亲们认定,子孙长大后是要种一辈子田的。所以,我十一二岁甚至更早时,便跟了父亲和祖父下地。
山区海拔高,我们种的是单季稻,清明过后就要撒谷种育秧了。村上的农户大多育的是水秧,谷种直接撒进蓄水的母田里,然后就等着插田(即插秧)了;而我的父亲,总是先在一长溜田块上,用覆着尼龙膜的弓形棚育好秧苗,然后再移栽到水田里。
秧苗的移栽即栽秧,这是一件极为枯燥而劳累的农活。时节大约在立夏的前两天。栽秧时我整天跟着父亲,弓着背伏在水田中央,左手掌托着一大柄带泥的秧苗,右手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拔了秧,然后一根一根逐一插入田泥。父亲是不计较栽秧的工夫和辛苦的,他只知道,这种方式育的秧插到田里,长势会更好、谷穗会更饱满。
端午节前后,到了插田的时节。那时的乡村,插田和尝新米是极为重视的两件事,分别代表着希望与丰收。因此,插田那几日,家家户户的饭桌都特别丰盈。父亲对插田是非常讲究的,每一株秧都要与前后左右四株秧间隔二十多厘米,就像参加广播体操表演的队伍那样。秧插直了,主要为日后耘田时,田刨能顺溜地通过。
一根三五米长、擀面杖般粗细的木柄,以四十五度角斜嵌在紧箍儿那么大的扁铁圈上,这就是耘田用的农具田刨了。耘田时,人挽着裤脚,双手一前一后握住田刨柄,一推一拉间,田刨在竖秧弄里“哗哗哗”地游走,刨去杂草、刨松淤泥。
而父亲的稻田,是必须隔月再耘第二遍的——让田刨沿横秧弄也走一趟。那时的秧已密密匝匝,长到了齐腰高,秧叶边沿的锯齿锐得刺人。父亲是不允我放下裤脚耘田的,因为长长的裤脚糊着烂泥,会损坏秧叶。只消半天下来,原本光溜的腿肚子就被划得布满了不规则的血痕,细细长长,刺痛难耐。
那时我便觉得在父亲的心里,我是不如他的稻田重要的。
经过一番辛苦的劳作,父亲的田野,总是田内郁郁葱葱、田外清清爽爽。几年下来,我们家种过的田地,就像有教养人家的后生一般,清爽而敦实。每次村里重新抓阄分责任田时,乡亲们都希望抓到的是我们家的稻田——因为好种!而父亲,则又开始调教起他新分来的田地来。如此几轮分田后,父亲的汗水和足迹,几乎遍布了村庄里所有的稻田……
父亲老了,可是他依然不愿离开他的田野。有两回因为膝盖的骨刺让他疼痛难当,我把他接到了城里。去医院做完检查后,我想留他多住几日好好休息两天。然而,在熙熙攘攘的城市里,父亲显得无所适从——他一个人不愿上街,也不敢过马路。儿子上学、我和妻子上班,他就整天窝在家里的沙发上一直迷迷糊糊地睡觉。
父亲整日唠叨着要我送他回去。可是只要他一回到乡下老家,没一会儿,他便又像一位重返沙场的老将军,精神抖擞地扛上农具,巡视他的田野去了。
(《人民日报》9.9 金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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