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乡的这个村子,叫高庄。村里的人,都姓高。队长自然姓高,大队书记也姓高。
我原来对北方乡村的想象,很多来自小说,村里有街道,也有深宅大院。这里都没有。房子一间挨着一间,长长的一溜,由东到西,中间突出,构成一个弧形。一个村子,分成三截,也分成三个队,东头叫高东,西头叫高西,中间,就叫高南了。
我们在井边刷牙,井口周围铺了几块青石板。下雨天,就有点滑。我们刷牙,小孩就在一边看,白白的牙膏沫流了一地。老乡过来挑水,说,不能在井边刷牙。问为什么。答,化学。意思大概是化学有毒。对卫生的理解,城里人和乡下人,不太一样。大致来说,城里人更偏于个人,农村人考虑大家多点。化学水流到地上,慢慢就会渗进井里,井水是村里人都要喝的。后来,我们不在井边刷牙了,提桶水在屋子门口刷。
村里的房子都是土垒的,顶上铺着草。淮北树少,家家都没有什么木制的家具,闺女出嫁的嫁妆里总会有几只箱子,这箱子就是以后的家具了。最常见的是床,也就几根木头,那么弄几下就行了,上面铺高粱杆,也挺舒服。这就见出江南的富庶了。还有就是小桌子了,当地叫“案板”,女人在上面擀面条、做馍,全家吃饭、小学生做作业,都在上面。要是来客,女人就躲在灶房,客走了,女人出来,剩菜剩饭吃几口。
我最难接受的,是上厕所。
淮北习俗,茅坑都在屋后,所以也称:家后。所谓茅坑,就是挖个坑,周围胡乱围些树干。夏天,苍蝇嗡嗡乱飞,一手提着裤子,另一只手就得时时舞动。下雨就更麻烦,粪坑周围泥泞不堪。便后,挖二锨干土把坑沿拍紧,否则就有同伴埋怨。那时,我们常常舍茅坑不用,随便找个庄稼地一解了事。老乡就笑我们,吃家饭,屙野屎。
在农村,粪是重要的,现在应该叫有机肥了。茅坑要经常掏,卫生是次要的,要紧的是粪。所以,村子里老人和小孩走路总是背个粪筐,手里拿个铲子,见到牛粪狗屎或者小孩随便拉的粪便就顺手勾起,常常有小孩与小孩为了一坨牛粪而相互推搡,输了的一路哭着回家。
家家门前都挖了个坑,剩饭剩菜是不会倒的,留着喂猪。倒的都是些烂菜皮,那时穷,垃圾也少,但日积月累,慢慢坑就满了。一开始不知道,后来才明白,这是用来沤肥的。夏天招来苍蝇蚊子不说,一到雨季坑里的水就满了,连带着那些垃圾也漫了上来。满地泥泞,也满地的烂菜皮。
有时闲聊,村里怎么就不治理下卫生?就去和队长说。队长说,肥料要紧。盖个厕所。队长问,钱呢?家里可以搞个垃圾桶。队长反问,那怎么沤肥?这就词穷了。道理明白,但心里还是很难接受。只能继续吃家饭,屙野屎。
村里的房子连成一排,但房子和房子,还是不一样。副队长家是贫农,房子就和我们一样,两间。家境好的农具齐全,而且拾掇得干干净净,锄板擦得锃亮,那锄把捏得有了凹状,滑溜得很,我们借农具,就爱借这些人家的。但借了几次,人家就不愿意了。院子里堆着杂物,杂物都有用。也有堆着木料的,一棵一棵的大树,说留着以后盖屋。这些,都是会过日子的主。
也有穷的,我观察下,当时穷的,一是孩子多,二是生病。农村人怕的就是有病,那种慢性病,一病,再厚的家底也会耗尽。人一穷,就没了拾掇的心情。
(《文汇报》9.5 蔡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