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节有时从冬天就得开始准备。
小时候上山,我常和奶奶一起。一年四季,无非是采茶、挖药、找菌子、摘黄果儿,冬天却不适合这其中任何一项。这时节上山,奶奶是要找柴火,我一面帮着找柴火,一面要寻觅火把节必需的松香。松香不在松树干上,是在松树根部。黄白色的,小拇指头大的一颗一颗窝在一块儿,好似松树下的蛋。
松香拿回家后,得再晒上几天,等完全干透了,找个木棍或瓦片,把松香碾成粉末,最后放进方便袋里备用。
第二项更重要的准备工作就要开始了。那是什么?当然是扎火把。火把扎得长不能用松柴,松柴硬脆,扎长不易;竹篾柔软,才有长的可能。竹篾哪儿来呢?自然得从我妈那儿弄。我妈靠破篾子编毯笆贴补家用。破篾子会得来很多下脚料,下脚料会被我妈晒干了当做柴火。我们就从这些下脚料里拿——当然是偷偷地拿。
火把是要小心翼翼保护着的。晴天了晒出去,雨天了收进来,一天一天,火把表面的竹篾干燥得卷曲了,中间填进去的松果干燥得豁开了嘴,顶端夹着的松毛干燥得仿佛自己会烧着。
干季过去,雨季来临了。不消几场雨,各种野花便争先从土地里挣扎出。火把花是这时节最令人注目的植物了。在我家的自留地边,挨着水沟的地方,就有一大株。火把花一开,火把节是真要到来了。
阴历六月二十四这天,最怕的就是下雨。可千万别下雨啊!孩子们祈祷着。施甸的太阳落下,要到八点以后了。等堂哥们高举火把出门了,我们这才带上松香,拿出火把,将火把头压低,点着了顶端的松毛。我们忙举起火把。爸妈喊,放低些放低些,不要烧到房子!只好稍稍放低火把,心有不甘的,昂首朝门外跑。
火把刚刚压低了又忙忙抬起,快烧到房檐了,又慌慌地压低一些。火星迸溅,灼伤黑夜的皮肤;火把碰撞,一个人遇见另一个人。聚在一起的光和热,走出村子奔向旷野。水稻、毛豆、玉米长势正旺,浓墨重彩的绿色湖泊里,蚊声煊赫如雷鸣。蚊子军团朝我们身上撞击,朝火光里冲杀。刺啦刺啦,蚊子的焦味儿刺激着我们的鼻子。我们放肆地挥舞着火把,火光一圈一圈地纠缠着我们。接连朝火光里扔进一把一把松香粉,轰一声,又轰一声,火焰骤然升高又急速塌缩,黑夜如同粘稠的糖浆,伸缩不尽,绵长久远。
“火把火把甩甩,谷子结成拽拽;火把火把甩甩,蚊子虼蚤嘴歪……”
咒语一般念叨着。似乎丰收可期,似乎蚊子真可以被吓退。
火把渐渐短了。不得不往家里走,火把头不得不压低了再压低。许多大人站在路边,两眼盯牢我们。大概是为了进一步拘禁住我们手里的火,大人们才会想出这最后一个节目来。我们常舍不得把手里剩下的一小截火把投入火堆,但惋惜归惋惜,我们终将孤注一掷,让属于火的终归于火。最后一点儿松香粉扔进火堆后,火堆轰然巨响,四周明如白昼。我们知道,最后的时刻来临了,纷纷朝火堆跑去——
跳过火堆,就没灾没病了;跳过火堆,就快快长大了。
火堆在孩子们的跳跃里渐渐变小,变暗。雷声隐隐,大雨正在奔袭此地的路上,我们匆匆撇下熄灭的火堆逃回家……翌日醒来,大雨停歇了,我们看到,屋后的空地上,突兀地多了一摊浓黑如梦魇的灰泥。
(《文汇报》8.4 甫跃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