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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7年08月12日 星期六

    老父

    《 文摘报 》( 2017年08月12日   02 版)

        老父泰恒,民国十年生,幼时家贫,十三岁启蒙,十四岁随文家药铺文先生学医。

        在这一带,孩子们若是觉得自己什么地方不舒服,都会主动对家长说:“去老屋爷爷家看看。”最先的年头,说的是“带我去伯伯家看看”,随着时间流逝,便有了“带我去爷爷家看看”,再后来,便是“带我去太爷爷那里瞧瞧”。父亲几十年来,就是这样为山里人服务了一代又一代。

        父亲行医,救死扶伤,对儿孙同样慈爱。

        我永远忘不了1967年的那年夏天。

        这年暑假,我响应公社党委号召,去生产队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我去的地方是竹里溪上的半斤沙。刚下去三天,就漆树过敏,钻心地痒就使劲地挠,最后成了溃疡。然后连脸上、身上都开始溃烂。

        于是,写信告诉父亲,漆疮溃烂,请来信告知药方云云。谁知信寄出后,他第五天就亲自赶到学校,查看病情后,说问题不大,待敷过药后,明早就可以敛。于是父亲便从校园采了草药回来,洗净后捣烂给敷上,顿时觉得凉凉的。这一夜我睡得特别香,醒来发现父亲披衣伏在床沿边,知道他守着我一夜没睡,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

        八岁那年,我因病右腿带了残,父母便不让我干重活。但父母越是不让我干活,我越觉得要为他们分担忧愁。

        同龄人,甚至比我大几岁的人都在玩,我呢,最初是帮母亲洗菜、做饭、放牛。村里人都说母亲养了个闺女,不知是笑话母亲呢还是笑话我。到了再大一点,还随母亲去拾柴火。

        1955年,实现合作化。我一边上学,一边为合作社牧放两只耕牛,又兼司称员,为社员们称牛草。一天可挣3分。那时,男勤一天计10分,女勤一天计7分。

        说起来,挣这3分工也颇不容易。

        替人司秤,一天叫得你团团转不说,有个别大人还欺负你。司秤时,用的是抬秤。先将秤钩钩住重物,用一根长扛穿过秤头上的毫绳,两个人把扛压在肩头上,那重物便被提了起来。这时,我一边肩头要承受重物,右手又要移动秤陀上的准星。有的人便利用这个机会,使劲用手或膝盖压住重物,使那原本只百来斤的牛草,变成一百三四十斤,多赚取工分。我是又受欺负又受累。

        再说那牛,一只黄牛,一只水牛。到了夏天,那水牛见不得水,见了水就想滚澡。黄牛则要往山上奔。顾得上这只,顾不上那只。后来,我便将水牛的牛鼻牵上再栓一根长绳,一端系在我腰上,让黄牛在前面走,我走中间,我走一步,那水牛被牵了鼻子,只好乖乖跟在后面走。这样,同时把两只牛都带进了山上,水牛再也不捣蛋了。冬天下雪,还得替牛做“饭”,就是把稻草铡成细段,拌上那熟红薯,揉透后做牛的饲料。这牛饭要坚持做到雪化的时候。

        正因为有了这段人生,有了这些磨炼,我才什么风雨都挺得住,什么事都看得透。但是,父亲母亲却总说:“孩子,爹娘对不起你。”

        今天,为了我的病,爹却步行整整两天,从几百里外的老屋赶过来,还在自责,令我又感激又羞愧。

        溃疡痊愈后,爹还替老师的孩子和家属看病开处方,忙到好晚才归屋,说第二天就要回。

        我担心爹一人上路不放心,也要看看娘,于是请假陪着爹踏上了回家的路。因为当时不断发生武斗,交通瘫痪只能步行。爹从老屋过来,都是一路步行。两天要走240里路。

        在家里待了半月后,我接学校通知返校。因为当时武斗发展到了严重地步,父亲自然坚持要送。

        第二天,父子俩上了路。到阿拉时,天色已晚,我说:“明早再走吧。”爹说:“你的饭碗比爹这老骨头重要。”于是继续摸黑前行。

        正因为如此,每当爹来到吉首时,尽管街道是那样平坦,我都会像那天他牵着我摸黑下山的样子,扶着他牵着他过马路、上车,引来路人羡慕的眼光。但爹总是说:“还没七老八十呢。”可我知道他心里是幸福的。爹幸福,我才幸福。“人活百岁,爹娘健在,进门出门有声爹娘叫,那才是幸福。”这是爹常说的大实在话。

        母亲病逝后,身体衰老的爹是一年不如一年,本来把他安排到我们身边,他推说:“放不下老屋。”住下没几天就吵着要回,其实他怕影响我们工作。

        去美国之前,除给他留了足够费用外,还请了一个本家专门照顾。谁知这一别竟是绝别。到老屋时,正赶上村里为他开追悼会。本家都过来安慰:“去得很轻松,磕睡一样。”“早上还好好地吃着饭。”

        第二天一早出殡,全村男女老少冒雪送行。公路两头车辆自觉停驶让路,鸣笛致哀,足以显示这位老人的名望。

        我就要辞行了。村长拿出一个红绸布包裹的东西递给我,说:“这是老人家遗物。”

        我打开红布,里面存折露出来,我一页一页翻开,只见存数,不见支付,最后的余额69800元,还有几角几分。

        我眼泪大滴大滴落下,这不是这些年给他的生活费吗,怎么一点都舍不得用呢?猛地想起他生前多次说过“有件善事靠你完成哩”,当时并不在意。

        我想了想,把存折包好,递到村长手上,说:“这钱,留给村上办学吧,这大概是老人最后一次留给村人的心意。”

        村长想说什么,出租车己到,我上车,与众人挥挥手,便告别了养育我们家八代人的老屋。

        父母在,是一个人的骄傲,也是最大的幸福。可是,现在连最后一点骄傲,最后一点幸福都没了,怎不令人伤感呢。

        虽然,别人都说“这么高寿,世间少有,节哀吧”,但我还是觉得有老人才有牵挂,有牵挂就是幸福。人活百岁有个老父老母,家庭才算完整。于是,我写了个条幅贴在卧室,“不求四代同堂,但愿父母健在”以寄托我对老人的思念。

        (《边城·老屋·传人》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莫凤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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