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说她小时候最羡慕别人戴一顶好帽子。她有一个表姑,当兵后给家里寄回一张照片,照片中的表姑戴着无沿的军帽,它衬着表姑俊美的脸庞,妻子说她多希望那戴着无沿军帽的就是她自己。
其实把帽子和美联系在一起的不仅仅是女性。你看那些小伙子,当他们戴一顶新帽子,不愿把帽耳朵放下,与其说是一种怜惜,不如说是一种美的展示。所以就是耳朵冻得通红,他们也觉得值。我总觉得把帽耳朵翻卷起来是使帽子处于一种疲惫状态,而把帽子的耳朵放下来是帽子的休息状态。但那状态也是暂时的,当人跑起来的时候,当风吹起来的时候,那两个帽耳朵像两个呼扇的大翅膀。我们真应该对帽子有一种感恩之情。
小时候去村里的供销社,最愿欣赏的是挂在货架高处的棉帽子。棉帽子有狗皮和羊皮的,还有狐狸皮和貉皮的。后两者是那帽子中的上品,从现在的角度上说,肯定不会被动物保护主义者所认可。但那是多么冷的冬天,走在路上的人,尤其是远行者多需要好帽子对自己的保护啊!
关于帽子的故事很多。
妻子说她小时候曾戴过一顶鼠皮帽子,她说硕鼠来自一个粮库,人与鼠斗争的结果是让它变成了一顶帽子,人总是不失时机地展示自己的征服欲。随着年龄的增长,鼠皮帽子戴不进去了,家里仅有的一条围巾又是抢手货,她只能将它让给妹妹,而自己则戴狗皮帽子度过冬天,为此还被同伴戏为“假小子”。
那一年的冬天父亲戴着棉帽子走在从公社医院回来的路上,那是一顶廉价的羊皮帽子,和我头顶的一模一样。父亲患了重感冒,吃药效果不明显,但他不愿意打点滴,因为他怕花钱。他已难受得呻吟不止,经人帮忙,我到了离家十八里的小镇买了青霉素和葡萄糖,然后领父亲到公社医院。回来的路上,父亲感到好多了,但他一个劲地念叨花钱的事,他的思想被一种不情愿包围着,似乎挺过去就是这三两天的事。我走在父亲的身后,不时看着他头上的羊皮帽子。我似乎看到羊皮帽子的焦急——为一个人不正确的想法而焦急。此刻,帽子一定捂出了父亲的满头热汗,那病毒正随那热汗一点点沁出来。里面是潮湿,外面是不断涌来的风雪的压迫,那羊皮帽子在我眼前霎时高大起来,高大的还有母亲为父亲戴帽子时的目光和叮咛。
一个冬天的早晨,父亲急匆匆去公社中心校开会。当他走到会场,寒冷的感觉并没从他身上消除,他仍然戴着他那顶羊皮帽子。中心校领导的讲话突然中止,父亲抬眼望去,本希望飞来的是一句关切,没想到砸来的是一句勒令:王世林,摘下你的帽子!众目睽睽之下,父亲羞窘着,愤怒着,委屈着,最后他的理智战胜了他的情感。多少年之后,父亲还说起这个细节。也许那位领导没有错,错的是那个扭曲人情感的年代。
我至今依然时时忆起小时候的春夏时节母亲晾晒棉帽子的情景,她怜爱地看着每顶帽子,像看着每个人头上的岁月。
那时夏天戴的帽子多为草绿色,那是当时的流行色。我们都叫它“军帽”,实际都是仿制品。对真正的军帽的憧憬成了我少年时代的一个梦,我曾想站在镜前戴上它的情景,那种英俊之气该会吸引多少人的目光。夏天的帽子挡住了赤日的炙烤,它也在一次次的洗濯后变得发白。在村边池塘洗澡时,我们常对着帽里子的缝儿吹气,帽子霎时鼓成水中的“救生圈”,我们靠着这救生圈乱扑腾一气,心里很为这创造兴奋不已。
夏天的帽子,它盖住了谁的梦境,它装上了谁家淘气鬼偷的黄瓜,它罩上了谁红肿的眼睛和忧伤的心事,这一切都让我们在回忆中猜想。
从前的帽子退出了人们的生活,但退不去的是那些记忆。我们偶尔能从原野的稻草人头上看到从前的帽子,我们因此而惊讶,甚至有一种好奇。从前的帽子很轻易地转化成了幽默,它可以吓走那些鸟雀,但吓不走我们的心情。时光就是这样,它让我们昨天的顶戴成了今天远望中的东西。
(《擦拭》中国文史出版社 王立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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