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记忆中,夏夜,总是奶奶哄我睡觉。念叨最多的一句,“红官帽,绿罗袍,啪一巴掌不见了。”是说“打苍蝇”。那种臭名昭著的“绿豆蝇”,却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丝光绿蝇”,比麻苍蝇漂亮得多。父亲酷爱白石老人,常常模仿他画蝇,偏好画麻苍蝇。画几笔,来一句,“概为其胫项间,这一道一道的墨线……”小人儿藏在门后不知所云,他继续画,“笔墨笔触,这才是中国画特有的语言!”
居家生活,各种杂物小件,不可少“苍蝇拍”。我奶奶女工极好,一到夏天,自己动手做一种“绣花蝇拍”。用平时积攒下来的一些碎布边角料。先把几层单片布头,细细密密缝一圈,再用粗麻线“纳”到一起,有了韧性跟硬度,然后在上面绣各种小图,花草虫鱼或小动物。这样的苍蝇拍,现在只能去民俗馆里寻觅观赏。绿纱的那种古式蝇拍,很细很细的铁丝绿纱,细竹柄,现在似乎也见不到了,改朝换代,通通被塑料蝇拍取代。
苍蝇像是熟知世间之险恶,危机重重,却永远能安然度过。你刚一抬手,“嘤”的一声,踪迹全无。所以奶奶每年夏天,要做好多只苍蝇拍,屋里屋外,随手可取。听奶奶讲,父亲小时体质弱,总生病,送去邻村的一个寺庙住过一阵子。出家人打苍蝇用“拂尘”。拂尘不会把苍蝇一拍子下去,肝脑涂地,只用力那么一拂,它们便晕了。记忆中,父亲有次出差,带回一把拂尘。奶奶甩来甩去,用它赶苍蝇打蚊子,比蝇拍顺手。小人儿则拿来玩“骑马游戏”,穿着开裆裤,骑在屁股下面喊,得儿驾,得儿驾。
拂尘的另一好处,是可以把身上的灰尘,及时拂一拂。父亲每天回家第一件事,拿过拂尘,浑身上下噼噼啪啪甩一通才进屋。晋北地区把拂尘叫“甩子”,变成了卫生用品。
童年记忆中,父亲是缺失的背影。模糊而遥远,只能在梦里。奶奶有年夏天做蝇拍,绣了一只大公鸡,让母亲去农场探望父亲时带去。是因为负责看管父亲的人悄悄捎回一句话——最近王老师喜欢上了画公鸡。奶奶点灯熬油赶制,红冠子公鸡很快便具雏形,小人儿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奶奶小声地哼唱起来,“大红公鸡么毛腿腿哎,吃不上东西么白跑腿哎,哎嘿呦哟,哎嘿呀呀……”从头至尾就那么一句,反复唱,一直唱到天明,蝇拍大功告成。
大红公鸡真好看,但父亲似乎从来不画。满纸的水墨公鸡。黑麻麻有啥好看?父亲看我一眼说,东西好看,未必就入画!非洲的天堂鸟好看,没法画!你画出来咋?哪个会信!
夏夜难眠,蝉声聒噪,奶奶连讲几个故事,小人儿仍大睁着眼睛。奶奶笑眯眯地说,让俺娃猜个迷语?
“红公鸡,绿尾巴,一头栽进地底下。”
水萝卜怎么像公鸡?
(《文汇报》7.25 王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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