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轶伦
采访老先生们,常常被他们身上的礼数感动。
比如采访老画家戴敦邦,每次我离开他家门时,不管他在做什么,必定要放下手中事,起身拄着拐杖一直送我出家门、一直送到楼道口,一边还要叮嘱儿子把我送出小区到大路上为止。有时我走出很远,回头一看,发现他竟然还站在楼道大门前,犹自微微摇手目送。
采访历史学家陈绛也是这样。88岁的他住在医院病房,我告辞的时候,他执意起身,我连忙说留步留步。他却笑道,“我要散散步,不如正好你陪陪我。”这样一来,倒显得是我在陪他。
就算是这样,老先生们还会说自己做得不到位。比如陈绛说到一个细节:他小时候到外地读初中时,一次家书的信封上写了父亲的名讳,下面用“□□先生展”,当时陈绛觉得“展”字比“收”或“启”字新奇,没想到放假回到家里,父亲拿出这个信封,对陈绛说:对长辈不能用“展”字,这是不恭敬的,并提醒他日后对用字遣词要注意长幼有序。
我心里想,现在连手写书信都是稀罕物了。人际交往,整天短信来、微信去,大家在群里,直接@一下就算是叫人了。那些尊称与谦辞,如今像是少数人才掌握的暗语。
有次我去采访一位老年社区志愿者,我说了些恭维他的话,对方立即从座位上欠身,口里连说“不敢不敢”。而在问我情况时,他则一直用“府上”等词汇。后来一问,果然对方是位解放前的老大学生。
在我幼时,祖父也曾抱着我坐在他膝盖上,悄悄手把手教我:“问人姓名说贵姓,说到自己用鄙人。赞美别人用高见,无暇陪客说失陪……”但这些用词,到了我父母一代人,使用率就很少了。到了我们这代人身上,就几乎全体湮没。
如今的时代,人们更乐意彰显自己的见识和地位,刷存在感和博人眼球才是应有的姿态,而谦恭自抑,是不是已经是落伍的东西?但老派人坚持的礼数,不是为了恭维对方而存在的。这种时刻自省的谦恭是提醒人们,不要自以为是,要晓得山外青山楼外有楼。
(《新民晚报》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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