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勃朗的作品总是让人一见难忘。他对明暗光影的运用是如此独到,仿佛舞台上的聚光灯从侧后方照来,在这强光反衬之下,模特的身后完全消融在黑暗之中,大片的暗色背景又反衬出画面的核心。
后印象派画家的辩护人、英国伟大的艺评家罗杰·弗莱在《伦勃朗:一种阐释》一文中,对此给出了精确的概述:“荷兰画家局限在最后加工完成的虚伪表面上,而不敢运用更有表现力的方法。正是这一点使得伦勃朗成为出类拔萃的典范,因为正是伦勃朗,在他的晚年充分揭示了物质材料的表现潜力,对伦勃朗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是惰性的,相反,材料仿佛为观念所渗透,并仿佛为观念所激化,因而画面上的每一颗粒子都变得灵动起来。”
彼时的主顾们当然看不见这高级的形式语言创新,对他们来说,画家不过是神乎其技的手工艺人,其存在只为装点一面面白墙。他们喜欢平滑细腻得让人忽略画布的存在的作品,而粗犷的笔触、堆积的颜料却时时在提醒观众,油彩和画布才是领衔主演。
越到后期,伦勃朗的作品和审美潮流离得越远。他的巨制《巴达维亚人的谋叛》,惨遭委托方市政厅退回,无处容身,他只能将画幅割去大半,剩下的核心部分依然无人问津。对于看惯了马奈、莫奈、德加的今天的观众,这幅旷世杰作绝对令人一见倾心。但在彼时,此画简直是场飓风般的灾难,这真人尺寸、气势宏大的群像,只是一团潦草的幻影,没有以假乱真、精心刻画的五官和衣饰,让眼睛该向哪里聚焦?
粗犷的艺术魅力或许和人眼的聚焦特点有关。近距离观看画面时,细节历历在目,但面对真人大小的画面,若要将整幅尽收眼底,就必须站到两三米开外,这时所有细节就如远处书本上的小字一样,一团模糊。只有富于变化的粗犷笔触才可能跃入眼帘,张扬气势。
彼时的艺评家这样评论伦勃朗:“他用所谓红黄两种调子,把阴影画得像烧红了一样热,把颜料像稀泥一样涂在画布上,这都给后人树立了注定失败的榜样。”
19世纪印象派画家们能够彼此支持,但伦勃朗只是独自一人。他的最后岁月几乎是为了艺术理想而牺牲个人的血泪史。他能画出柔媚光洁的肉体,却专注刻画老妇的皱纹;他能够画出最华丽的蕾丝,却用刮刀的粗率肌理代替。他醉心于探索进步的油画形式,忽略了他身处的时代局限。在他眼中一目了然的东西,公众却是看不见的。看不见那大气磅礴的境界,粗粝朴拙的力量,深沉浓厚的情感。
(《光明日报》6.28 杨娟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