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
父亲贾彦春,一生于乡间教书,年初胃癌复发,七个月后便卧床不起,受罪至第二十七天的傍晚去世了。其时中秋将近,天降大雨,我还远在四百里之外,正预备着翌日赶回。
我并没有想到父亲的最后离去竟这么快。一下班车,看见戴着孝帽接我的堂兄,才知道我回来得太晚了。父亲安睡在灵床上,双目紧闭,他再也没有以往听见我的脚步便从内屋走出来喜欢地对母亲喊:“你平回来了!”也没有我递给他一支烟时,他总是摆摆手而拿起水烟锅的样子,父亲永远不与儿子亲热了。
守坐在灵堂的草铺里,陪父亲度过最后一个长夜。人生的短促和悲苦,大义上我全明白,面对着父亲我却无法超脱。满院的泥泞里人来人往作乱,响器班在吹吹打打,透过灯光我呆呆地望着那一棵梨树,这是父亲亲手栽的。往年果实累累,今年竟独独一个梨子在树顶。
“文革”中,家乡连遭三年大旱,生活极度拮据,父亲却被诬陷为历史反革命关进了牛棚。正月十五的下午,母亲炒了家中仅有的一疙瘩肉盛在缸子里,伯父买了四包香烟,让我给父亲送去。我只能隔着栅栏缝儿看父亲,我永远忘不了父亲呆呆站在那儿看我的神色。后来,父亲带着一身伤残被开除公职押送回家了。
那是个中午,我正在山坡上拔草,听到消息扑回来,父亲一见我就说:“我害了我娃了!”放声大哭。父亲胆小,又自尊,他受不了这种打击,回家后半年内不愿出门。
在家族里,父亲是文化人,德望很高,以至大家分为小家,小家再分为小家,甚至村里别姓人家,大到红白喜丧之事,小到婆媳兄妹纠纷,都要找父亲去解决。父亲乐意去主持公道,却脾气急躁,往往自己也要生许多闷气。时间长了,他有了一定的权威,多少也有了以“势”来压的味道,他可以说别人不敢说的话,这少不得就得罪了一些人。为这事我曾埋怨他,为别人的事何必那么认真,父亲却火了,说道:“我半个眼窝也见不得那些龌龊事!”
当他活着的时候,这个家庭和这个村子的百多户人家已经习惯了父亲的好处,似乎并不觉得什么,而听到他去世的消息,猛然间都感到了他存在的重要。我守坐在灵堂里,看着多少人来放声大哭,听着他们哭诉:“你走了,有什么事我给谁说呀?!”我欣慰着我的父亲低微却崇高,平凡而伟大。
父亲是极不甘心地离开了我们,他一直是在悲苦和疼痛中挣扎。可以告慰父亲的是,母亲在悲苦中总算挺了过来,我们兄妹都一下子更加成熟。小妹的婚事原准备推迟,但为了父亲灵魂的安息,如期举办。这个家庭没有了父亲并没有散落,为了父亲,我们都在努力地活着。
(《文汇报》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