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平如
老伴美棠初病时,有时讲话前言不着后语,有时则显得不通情理,性情乖僻。我总以为那是老年人性格上的变化,不足为怪。直到有一天,她躺在床上对我说:“去拿把剪刀来,这被子太大了,我要把它剪小一点。”我方才大吃一惊:她是真的糊涂了。
一天晚上,美棠突然说她想吃杏花楼的马蹄小蛋糕。家附近没有,我就骑车去更远的地方买。可等我终于把蛋糕送到她枕边时,她又不吃了。我那时年已八十七岁,儿女们得知此事无不责怪我不该夜里骑车出去,明知其时母亲说的话已经糊涂。
美棠病重后,精神很差,终日昏睡,有时醒来,会把身上插的针管全都拔掉。没有办法,我们只好关照护工晚间要用纱布把她的手固定在床侧的栏杆上。每当我们探视完毕,刚刚离开病房,就听见美棠的喊声:“莫绑我呀!莫绑我呀!”闻之心如刀割。
美棠晚年病重不再使用助听器,我便多用文字与图画与她交流。有一天,美棠忽然醒来,好似很清醒。她对女儿说:“你要好好照顾你爸爸啊!”说罢便昏昏睡去。
二〇〇八年二月六日,是那一年的除夕。孩子们商量着把母亲接回家过春节。情况不好,年初八,也只能把她送回医院。我们曾经一起度过那么多圆满的节日,从未想过会终有一个最后。
三月十九日上午,我到医院去看美棠。约十点,忽然来了一群医护人员对她施行抢救。起初她的眼睛闭着,后来偶然睁开,也许看见了人群后的我。我见她右眼眶渐渐变得湿润,缓缓淌下一滴眼泪挂在眼角。几秒钟后,美棠走了,神情安详。
年少谈恋爱的时候,美棠便同我讲,情愿两人在乡间找一处僻静地方,有一片自己的园地,布衣蔬食以为乐。当时或只是少年人的浪漫。
人到中年,分隔两地,家计维艰。她又嘱我一定当心身体不要落下什么病痛,等孩子们独立了她要一个人来安徽陪我住,“我们身体好,没病痛,老了大家一块出去走走,看看电影,买点吃吃,多好。”两个人能清平安乐地在一起就是她操劳奔忙几十年里的期望。
渐至晚景,生活终于安定。我得上天眷顾,虽曾两度急病手术,但恢复良好,身体康健。美棠自己却落下病痛,多年为肾病所累,食多忌口,行动亦不便。她对生活那样简单的想往,竟终不得实现,徒叹奈何奈何。
(《文汇报》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