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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7年03月14日 星期二

    跟着父亲读古诗

    《 文摘报 》( 2017年03月14日   05 版)
    潘向黎 《文汇报》首席编辑

        上世纪70年代初,我还是学龄前稚童,父亲(潘旭澜,复旦大学博导,2006年去世。)便让我背诵古诗。

        听上去平淡无奇——如今谁家孩子不从“鹅鹅鹅”开始背个几十首古诗,好像幼儿园都不好意思毕业了,但是相信我,这在那个年代,约等于今天有人让孩子放弃学校教育、在家念私塾,是逆时代潮流的另类。我是带了一点违禁的提心吊胆,开始读父亲手书在粗糙文稿纸背面的诗词的。父亲给开小灶,我当然非常开心,但是那种喜悦的质感并不光滑,而带着隐隐不安的刺。

        我背的第一首诗是“白日依山尽”,然后是“床前明月光”和“慈母手中线”。然后,应该是“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在我当时的心目中,这首诗并不全然理解。什么是城阙?什么叫三秦?“宦游人”是什么?继续背,“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当时我还没有见过海,“海“字让我想到的父亲所在的上海,既然一年只能在寒暑假见到,上海一定非常非常远,那是“海内”还是“天涯”?

        我背诵的第一阙词,对一个小女孩来说,是非常生硬突兀的——岳飞的《满江红》。后来我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我有女儿,即使不让她背李清照、柳永,至少也会选晏殊、周邦彦吧?现在的我对当年的父亲笑着说:爸爸,你也太离谱了。更离谱的是,当时这阕词因为生字多,我背得很辛苦。

        按现在的养育标准看,我从襁褓中开始,父母就被迫分居两地,整个童年父亲都不在身边,心理阴影面积该有多大啊。幸亏父亲不在时,有他亲手录的古诗词陪着我。

        父亲出差给我带了一套唐诗书法书签,“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我很喜欢,但是不太明白杜牧到底想说什么。读着读着,眼前好像出现一个画面,像在去上海的火车上看到的烟雨朦胧的田野,我被一种奇异的感觉笼罩,觉得整个人在昏暗中闪闪发光。我独自惊喜了一会儿,又有一点隐隐的担忧:怎么读不出什么要人上进的意思?

        等到我可以天天见到父亲,我已经不需要问了:把千里之外的景色“拘”到读诗人面前,让人觉得优美,置身其境,这个诗人已经手段了得,这首诗的价值已经足够。诗不一定是用来包裹人生道理,不说“苦寒”、单纯写梅花也是可以的。明白了这一点,我有一种被赦免的轻松感,从此自由自在地选择自己喜欢的诗词来读了。

        12岁那年,随母亲移居上海全家团聚之后,一下子海阔天空。我从父亲的书架上很方便地可以接触到许多古典诗词读本,而且编选者都是真正的学问大家。也就是在这些诗词选里,我第一次看到了在书上随手标记、评点的做法,父亲在这些书里,用铅笔、红铅笔、蓝色钢笔作了各种记号(估计是每一次读用一种颜色的笔,有三种颜色表示至少读了三遍)。

        父亲觉得好的地方,会划圈。若是句子好,先划线然后在线的尾巴上加圈,整首好,则在标题处画。好,一个圈;很好,两个圈;极好,三个圈。觉得不好,是一个类似于拉长了的顿号那样的一长点。让父亲画三个圈的情况自然不多,所以每次遇到我都要“整顿衣裳”,清清嗓子,认认真真地读上几遍。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地对父亲说,某一首诗真是好,我完全同意你的三个圈,父亲大多只是笑笑,并不和我讨论,那是80年代,他忙着准备讲义和伏案著书,我虽然到了他眼皮底下,但他却常常没空理会我。我也只能用在书上点点划划写写来抒发读后感,我们通过评注“聊天”。

        一天,我捧着一本古诗站到父亲面前,破釜沉舟地对他说:“这首诗,我不同意你的观点。“面对超级话痨的女儿,惜时如金的父亲常常有点抵挡不了,用上海话说就是“吃不消”,他想早点溜进书房——“以后再说吧”,我不依不饶——“你给我五分钟。”于是父亲坐下,听完我机关枪扫射般的一通话,想了一想,说:“虽说诗无达诂,不过你说的好像比我当年更有道理。”没等我发出欢呼,他又说:“哪天我去看朱先生,带你一起去吧。”

        朱先生,是父亲的老师,而且是父亲特别尊敬的老师——朱东润先生!我又觉得自己整个人闪闪发光起来了。

        就在那一天,我觉得自己长大了。

        (腾讯大家3.4 潘向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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