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暑日的傍晚,一架三轮车停在我家后门,走下罗洪先生,穿一件蓝布旗袍,夹一卷毛巾毯,径直走入我家房间,将毛巾毯在桌上摊开,里面裹着一匣冰块。她常听母亲说起两个贪嘴的女儿,吃冷饮无可餍足,于是,便给我们送冰来了。冰块哗啷啷倾在大海碗里,罗洪先生坐都不坐,卷起毛巾毯就走,三轮车还停在后门,好让我们及早享用冰……
罗洪先生,可算是母亲的前辈,直接从“五四”走来。然而,坐在她跟前,你又忘了这一茬。就和所有的有福气的奶奶一样,家里有一个曾孙辈的孩子穿行着。她呢,也和所有的老奶奶一样,不出自家门,便知天下事,与你通报着邻家失窃的事端。
但她到底不是一般的奶奶,而是一个知识者,得科学与启蒙正传,对人生抱清醒乐观的态度。近年来,她开始着手处理身后事务,一个知识分子,要说有什么遗赠,无非是书籍,却是伴她一生的挚友,我竟也获得一份,一套中华书局的《李太白全集》。书中夹一信,字迹端正娟秀,嘱我“读一首二首诗”。
(《七人集——“30前”上海女作家絮语》2009年上海文艺出版 王安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