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四十年代,有一个外国人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到哪里去看中国?结论就是长江三峡。
巫峡的神女是纤夫的见证。靠峡讨生活的纤夫,最看重他们的缆绳。这些缆绳被纤夫们叫作“纤缆”或者“缆子”。制作纤缆要取山间最好的竹子,请手艺最好的篾匠,精细地划出竹子最柔韧最耐磨的竹青,然后将柔韧纤薄的竹青极为紧密地编成粗细不一的纤缆。编好了的纤缆还要放在烧得滚开的石灰硫磺水锅中,翻滚烂熟地煮。煮过的纤缆不仅坚韧不会被虫蛀,而且入水光滑,出水而不沾水。船过激流险滩时,纤缆的一头系在船上桅杆的根部,另一头则由领纤的拉到岸上。
每一个纤夫都有自己或妻子或老母亲或情人细心缝制的“扯扯儿”(即拉纤的搭肩)。这些“扯扯儿”,长六尺宽半尺,一律用上好的“白官布”制作。六尺长的“扯扯儿”对折成三尺长,另一头则固定着一个一寸见方的厚竹板。拉滩的时候,纤夫把竹板向纤缆上一别,把宽的一头斜挎到肩头,就开始艰难的跋涉了。搭在肩上的白官布上不能有任何装饰,否则拉纤时哪怕一个细小的线头或者折痕,都会让纤夫的肩膀磨破流血。
纤夫们在陡峭的山崖上毫无选择地把手指抠进岩缝中,赤裸的脚板则要尽量寻找悬崖上的缝隙。在几十分钟甚至几个小时的拉纤过程中,没有一个人偷奸耍滑,更没有一个人心有旁骛。苍凉无情的崖石上,只有汗珠碎成了八瓣,只有纤夫从胸腔中挤压而出的“嘿咗”声如闷雷滚过……滩水十分险恶,不肯作丝毫妥协,十几或者二十几个甚至上百个纤夫就以近乎凝固的姿态把险滩上轻则十几吨,重则几十吨乃至百余吨的柏木船“嵌”在自己的肩头。僵持中,船老大会挺立船头大声呼号:要想回家看女人,幺儿连三再加把力呀,嘿咗!这些纤夫只要有一个人胆怯,哪怕是一个小小的胆怯的闪念,也可能酿成不可思议的惨祸。
我曾经有过十分短暂的纤夫生涯,经历过几次生死攸关的僵持。记得在僵持的时候,心中的恐惧曾经无限地膨胀,鲜血从手上、脚上汩汩地流了出来,却没有眼泪流出来。第一次拉纤在僵持之后获得成功时,我酸酸地叫了一声“好”,立刻被父辈们呵斥住:“好什么好!”我当即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却不知道到底错在哪里,即使在今天,我的诸多揣度中,也找不到一个确定的答案。
(《人民日报》3.1 韩永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