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之
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曾经有大约两年的时间,要每天在宫里行走。“行走”自然是借用,是说我曾每天在里面穿行两趟的意思。
从不满周岁时起,我家就一直住在故宫的西华门外。懂点事的时候,我才知道那里边是故宫,是皇帝住过的地方。但也从未进去玩过。当时的门票钱听说是很贵的。我只是常常同些小伙伴们在西华门外放放风筝,弹弹玻璃球。记忆里仿佛那总是在冬天刚过、春寒犹厉的季节。禁城以外,风也似乎特别地硬,能把我们的耳朵、手脚冻得生疮。
后来,我之所以能够“进宫”,首先是因为我考上了东华门之东的孔德小学。于是我每天便须从西筒子河绕西阙门,再出东阙门,而后沿东筒子河东行,才能走到我的学校。
谁知道我每天的这种负笈东行的行动,竟感动了我同院的一位在故宫里专司剪除石缝间杂草的老人。
老人姓什么,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我称他为“爷爷”。爷爷好像总不大爱说话。夏天的晚上,大家都在院里乘凉,邻居之间照例会做一些亲切的、无拘束的谈话,但从来听不见爷爷的声音。他或者蹲坐一旁,或者是已经睡去,反正没有人注意到他。想不到的是,爷爷竟同情起我来,为了方便我上学,他居然为我疏通了东、西华门的守卫,使我能够每天在宫里穿行两趟。原来走的是“弓背”,现在能走“弓弦”,路途可就近得多了。因此我非常感激爷爷。在每天穿行时,见到老人便大声地招呼一句“爷爷”。而爷爷则只管除草,头也不抬地“嗯嗯”两声算是回答。这种“爷爷”、“嗯嗯”的对话,大抵也是每天两次,而且延续了两年的时间。记得每次“爷爷”、“嗯嗯”之后,我差不多总要回过头去再看看他;而他,差不多总是不再看我。因此,我所能看见的只是一个在空旷的丹墀之外的埋头除草的老人。他默默地除着、除着……
现在,爷爷一定早已过世,也许他就终老于他的除草生涯,又有谁知道呢!一位不识字的、一生默默的劳动者,竟然尽他的可能关怀了一个未来的知识分子。
(《清泉》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

上一版


缩小
全文复制
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