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东
生于1943年的父亲,高小毕业。与认不了几个字的母亲不同,在乡下,高小毕业的父亲,也算是个小秀才了。父亲农闲时好读些闲杂书,这个习惯,至今不废。
父亲并没有教我读书。但是,在我开始阅读的时候,几乎就是父亲读什么,我也是读什么。可以说,父亲是我最初阅读的引路人。
一
父亲读的,都是乡下能够找到的闲书。旧时生活艰苦,父亲没有闲钱去买书,父亲的书都是借来的。同村有一个年岁比父亲长的族兄,是小学老师,经常从学校带小说回来,他和父亲分享着这些小说,父亲则把打回的鱼、黄鳝之类,稍微便宜一些卖给他家。
通常父亲会把他借来读的这些书,放在他的枕头底下,或者母亲梳妆台的抽屉里。而我在认字之后,总是能在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找到这些书,无论字认不认识,囫囵吞枣,快速浏览。
后来我们父子聊天,父亲说,当然知道我偷偷看他拿回家的书,只是没点破,因为我那个时候,学习干活都不用家里人操心。
跟父亲最初阅读的那批书,大概是小学三四年级,我已经记不起书名了。依稀记得有两类,一类是反映上海知青在东北的故事,另一类小说,是反映江南地区新四军游击队抗日的故事。父亲那个时候还有手抄本,关于小舰队的,父亲抄过,但我没能看全,因为父亲藏得严实。还有《第二次握手》,不过,我没看懂,只是觉得奇怪,大人们怎么看这书神神秘秘的。
不过,到了我上初中,跟父亲一起读的书就多了。印象最深的,也有两类,一类是现代小说,还有那个年代流行的小说,父亲看过的,我也大致都草草翻过。
另一类是传统的话本小说,《三侠五义》《续小五义》等,都是托父亲的福,我也得以在那个年代读完,以至于跟同龄人谈南侠北侠五鼠闹东京时,常有自得。
文革之后,人民公社解体,家境渐好,社会上的刊物也越来越多,父亲也借阅了一些江苏出版的刊物,我也跟着翻看了不少。
二
我上了中学之后,父亲和我之间,已经开始公开互换各自阅读的书籍,父亲不仅从同村族兄处借书,还从镇上的文化馆借书,我则从学校借书借杂志。那个阶段,比较漫长,一直延续到我上大学期间,我们父子俩共享的图书,最多的是各种武侠小说,从梁羽生金庸到古龙。
那个时候,寒暑假空闲时,父亲和我,常常各自拿着一本书,各据一角,各自翻看,而祖母,总是忍不住嗔怪父亲,“这么用功,难道要像大儿子一样考大学么?”
父亲读书的爱好,三个儿子只遗传了我一个人。弟弟和早夭的小弟,都没有像我和父亲一样痴迷于小说,尤其是大弟,一点都不喜欢读书。
也就是在1980年代,尤其是我上高中开始,我与父亲的阅读开始出现分野。除了与父亲共享的小说外,我也有了自己的阅读,比如像《永远的尹雪艳》《克莱默夫妇》之类的小说。
这个分野出现后,父亲依然守着自己的兴趣,比如武侠小说,比如战争小说。他老人家来北京的时候,我给他找的也是这些书。但是,他越来越惊讶于我的阅读,他已经无力理解我的世界。就像今年春节回家,父亲是以极其惶惑的眼光,翻看我带回家的《历史笔记》。但他相信自己的儿子。就像当年我偷偷翻看他的书,他明明知道,也没有阻止我。
我自己出版两本《江南旧闻录》后送给了父亲。父亲读了,只是笑笑,跟我说,这都能出书啊。其实父亲知道,这两本书里,每一篇文章,他老人家都是隐身于后的主角。
如今每年春节,父亲和我,照例会并列坐在挡风的阳台下,沐着冬日暖阳,各自沉醉于自己喜欢的书的世界中。
(《江南旧闻录》江苏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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