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虹
母亲送给父亲的礼物
作为一名作家,最高的奢望莫过于拥有一间自己的书房,拥有一张称心如意的书桌。
我不止一次地听母亲说过,解放前他们的生活动荡不安,从未有过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更不要说属于自己的书桌了。抗战期间在重庆,父亲的许多剧本甚至是在路边的小茶馆中完成的。
新中国成立后父亲任职于中国作家协会,记忆中的家位于北京东总布胡同机关大院的宿舍里,但房间里的家具却极其简陋,至于父亲的书桌,它的“容貌”可以用两句话来形容:抽屉东倒西歪,桌面坑洼不平。母亲只好为它配置了一块玻璃板,下面垫以绿色的绒布,父亲很是心满意足了……
到了上个世纪的50年代末,全家终于搬进了宽敞明亮的北房。一周之后,一张古色古香的红木书桌,出现在了新居的书房当中。母亲说,这是她送给父亲的礼物,酝酿了很久的礼物!
全家围着它看了又看:那诱人的光泽,那典雅的造型,实为见所未见;那镶嵌其中的大理石,那精妙绝伦的手工艺,更是闻所未闻。整个书桌没有一颗钉子,全靠榫头相连接,而两头的屉柜与中间的桌面竟然可以自由分解;脚下的踏板更是精巧无比,一根根纤细的木棂拼饰出了多姿多彩的图案。母亲轻轻地拉出了一个抽屉,只见其底部清晰地烙着一个圆形的印迹,为大清××皇帝之年号。母亲的得意,在于她只花了50块钱便从寄卖行里淘来了这件不知是出于哪位王爷府中的尤物。
父亲和书桌生生地分开了
这份“礼物”让父亲惊呆了——他终于有了一张书桌,一张属于自己的书桌!从此之后,父亲除了上班之外,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交给了它:他倚案读书,他伏案写作,他甚至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沉思或是遐想;而书桌则静静地陪伴着他,依偎着他,有如知心的朋友、亲密的伴侣……
然而,平静的日子才过了几年,“文革”的风暴便席卷了大地,父亲与我们,也与他的书桌,生生地拆分开来——父亲被关进了“牛棚”,而我们全家则被撵出京城,发配南京。
为了生存,母亲只得变卖身边的东西:先是衣服,凡是能值几个钱的,用被单一裹,一股脑儿地送进了寄卖行;接着是家具——一切被视为无用的东西,也都辗转着出手,换回几张救命的钞票。记得其中有两个硬木书柜,是千里迢迢从北京带到南京来的,当年父亲将它们放在客厅当中最显眼的地方,这是父亲的命根子,但母亲还是咬咬牙卖了,一共才卖了20块钱……
但是,父亲的这张书桌,这张留有他体温的书桌,这张亲历他笔耕的书桌,却被毫发无损地保留下来了。母亲将全部的思念都交给了它:每天为它擦拭,一遍又一遍;隔日为它打蜡,一道又一道。不知有多少个深夜,我从梦中醒来,看见的都是母亲端坐在书桌旁的身影……
再无地方摆放书桌
整整七个春秋,父亲终于回到了家中,书桌终于等来了它的主人!
但是没过多久,家中的住房再一次被强占,留给我们的只剩下两间仅可容膝的斗室。很快外孙也出世了,父亲的书桌终于失去了原本属于它的空间。那天父亲咬着牙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指挥我们,将桌面与屉柜拆卸开来。一分为三的书桌似乎在流泪,随后父亲又下达命令:先将两个原本各置一端的屉柜并放在一起,之后再将那张原本卡在中间的桌面直接摞在它们之上。父亲终于微笑了:行,还能用!依旧可以伏案写作!——尽管这个“案”早已面目全非了。
就这样,父亲的创作生涯又重新开始了!——没有了摆放椅子的位置,他将就着坐在床边上;没有了伸展双腿的空间,他只能侧身靠在书桌旁。脚边是外孙的摇篮,头顶是婴儿的尿布,桌面上则是稿纸与奶瓶结伴,墨水与玩具为伍。他一刻不停地写,废寝忘食地写,《牛棚日记》《听梯楼笔记》《大风歌》……
父亲去世 书桌捐献
上个世纪的90年代,收藏热开始升温了。有人来估价,张口便是一个天文数字,这不仅因为它的木质上乘,更因为它的历史悠久——来自于明清宫廷的文物。父亲笑了,他不住地摆手:“谬矣!谬矣!50块大洋,北京东单三条买来的……”但是就在这笑容的背后,我清楚地读懂了他的潜台词:这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谁也别想占有它。果然,没过多久,随着病情的日渐加重,他写下了遗嘱:“我死后,将这张书桌捐献给中国现代文学馆……”
父亲是1994年去世的,遵照父亲的遗愿,母亲郑重地通知了中国现代文学馆——那天,该馆展览部的主任带着几名工作人员从北京来到家中,他们静静地看着母亲在为书桌做最后的“梳妆打扮”——一遍又一遍地擦拭,一遍又一遍地打蜡,“其用心之极如同送自己的女儿出嫁一般。”事后其中一人在文章中这样写道。的确,当书桌抬上集装箱时,母亲把手中的那盒蜡也递了过去:“记着,经常要给它打打蜡……”卡车远去了,母亲依依不舍地望着,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潸潸落下。
又是二十多个春秋过去了,书桌成了我们挥之不去的牵挂,尤其是母亲去世后,我们又多了一项任务——每逢去北京时,必定要代表母亲去看望那张书桌,那张亲如家人的书桌。它被安放在了文学馆的三楼,和许许多多作家们的遗物一样,得以纪念,得以安息。
(《北京青年报》6.18)


上一版



缩小
全文复制